讀《柳如是新傳》

讀《柳如是新傳》

在讀了劉如正是新傳記之前，我讀了關(guān)于它的評論?！隆辉~的不同含義’中的不同含義’中的不同含義’中的不同（注：標題有問題，必須改為“每個領(lǐng)域的不同領(lǐng)域”）。文見《讀書》1998年第6期)。該文稱《新傳》是一本能使人“在豐富深沉的歷史感受中,實現(xiàn)高層次的人文關(guān)懷,最終充實提升我們自己的人生境界”的“上乘之作”。文章指出近年出版的幾種柳如是傳記“眼界較窄,大多未能認真研讀史料,故缺乏對傳主人格精神的深刻理解”,因此“與《新傳》不可同日而語”。文章進而宣布“《新傳》的真正價值并不體現(xiàn)在與這些作品的比較上,而是表現(xiàn)在它對三十余年前一代宗師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的把握、認同、繼承、演繹與延伸上。而正是在這一點上,可以使卞敏先生這一作品超越一般通俗文史傳記的局限而躋身于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著作之林”。正如書評題目所標明的那樣,這篇書評是把《新傳》與陳寅恪《別傳》相提并論,而且斷定它因為“站在巨人的肩上總是能看得更多更遠”,言下大有青出于藍的意思。同時該文贊揚了《新傳》“娓娓道來,顯得游刃有余,略無疑滯”(按,“疑滯”有生造之病。或當作“滯礙”?！暗K”繁體作“礙”,或因形近而誤。)的詞章之美,說它“通篇以詩作貫穿其間,猶如一串珍珠項練(按,“練”當作“鏈”),頗具光彩”。然而,當我把這本書捧在手上,小心地翻到“目錄”之頁,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卻是“嬌楊嫩柳少女淚”、“白龍?zhí)对◎瀽矍椤薄ⅰ凹味ㄖ沃T老歡”之類的章目,一看之下,便失所望。這樣傖俗幼稚的文字,與“嚴謹?shù)膶W(xué)術(shù)著作”卻是有點不大相稱。說來這是文字“格調(diào)”的問題。不過是兩三行的標題文字,卻因此頗能見出文章的格調(diào)和品質(zhì)。語云:“片言可以折獄”,標題是這樣的文字,書中行文如何其實也可想而知。不過還是讓我們引兩段文字來看看吧。(一)柳如是何許人也?———“秦淮八艷”之一的風(fēng)流名妓,亂世名姬。人們總是這么認為。300多年來,封建衛(wèi)道士在她身上吐滿了唾液,無聊文人復(fù)又炮制層層煙幕重重籠罩著她。然而,歷史畢竟是歷史,總有一天它會大白于天下。(二)她,早年出身青樓,領(lǐng)略人世悲涼,飽受飄零之苦,卻個性堅強、魄力奇?zhèn)?性情剛烈,“超世俗,輕生死”,敢恨敢愛,決不向世俗與命運低頭。她,美艷絕代,風(fēng)姿綽約,卻才氣過人,虛心向?qū)W,成為一代卓犖不凡的詩人。她,生活在明末清初易代之際,卻出污泥而不染,不僅具有“天下興亡,匹‘婦’有責(zé)”之自覺,而且經(jīng)過血與火的洗禮,成為一個具有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情操的巾幗英豪。(三)她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命運坎坷與情感糾葛,風(fēng)流雅趣與迷惘追求,情韻奔放與姿容飄逸,喜怒哀樂與孤懷遺恨,俠女氣質(zhì)與儒士才華,文思精妙與博聞多識,負氣好勝與堅忍不屈,敢愛敢恨與憂國憂民,理想抱負與膽略智慧,構(gòu)成了柳如是獨特的人生軌跡與個性品質(zhì)。以上是《新傳》一書開篇第一節(jié)“小引”中的文字?！靶∫比牟贿^500余字,除了中間一段談?wù)撽愐〖捌洹读缡莿e傳》的文字之外,其余的全都照抄在這里了。為了評述的方便,我給這三段引文編了序號,其中二、三段在原文中是相連續(xù)的。觀其大略,我們可以看到上述引文明顯存在兩個方面問題:一是明顯的語病。如第一段引文中“風(fēng)流名妓,亂世名姬”有重復(fù)之病;“吐滿唾液”的“唾液”應(yīng)改為“口水”;“歷史畢竟是歷史”應(yīng)改為“歷史的真相”。第二段引文中,“領(lǐng)略”“悲涼”謂賓搭配不當;“美艷絕代,風(fēng)姿綽約,卻才氣過人,虛心向?qū)W”,“卻”字不當,或可改作“又”。再看第三段引文。這一段文字,除開頭“她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一句外,其余總為一句。這是一個大有語病的長句。在這個長句中,作者用“與”字連結(jié)了十八個四言的詞組作為這個句子的主語,而這個極其混亂拖沓的主語,顯然與下面的謂詞“構(gòu)成”以及賓語“人生軌跡與個性品質(zhì)”的搭配極不相當。謂詞“構(gòu)成”與“人生軌跡”一詞的搭配也不恰當(“軌跡”應(yīng)該說“形成”)。更不用說主語中詞組連結(jié)的不倫不類,如“風(fēng)流雅趣與迷惘追求”、“喜怒哀樂與孤懷遺恨”、“理想抱負與膽略智慧”等,簡直是東拉西扯,亂作一團。而且,在這些用來形容柳如是“個性品質(zhì)”的描述性詞組中,還摻雜了“理想抱負”、“膽略智慧”這樣單純的名詞詞組,更給原本混亂不堪的表達增添了混亂。二是行文浮夸造作。以上引文浮夸造作的毛病十分明顯,不需要多費筆墨來詳細加以分析說明。不過應(yīng)該指出的是,引文中浮夸造作的毛病顯然與堆砌詞語有關(guān),而往往與語病結(jié)合在一起。第一段引文以“柳如是何許人也?”一句設(shè)問引出破折號后面的“‘秦淮八艷’之一的風(fēng)流名妓,亂世名姬。人們總是這么認為”這一句話。這句話的意思似乎是反對“人們總是這么認為”--把柳如是看作“風(fēng)流名妓,亂世名姬”。然而,柳如是原本就是“亂世名姬”,甚至也可以說原本就是“風(fēng)流名妓”,這與她有個性重氣節(jié)并不矛盾;下文稱贊她“美艷絕代,風(fēng)姿綽約”與“風(fēng)流雅趣”,不正是“名妓”(“名姬”)的本色?實際上這破折號后的一句話說得辭不達意,而且有重復(fù)堆垛之病。因為這句話說得空洞無力,所以“柳如是何許人也”的設(shè)問和這個破折號就顯得多余。第二段引文是由三個帶逗號的“她”字領(lǐng)頭的三個排比句(這個逗號顯然不可原諒,它使行文更加一驚一乍)。我們根本看不出這里有什么激動的情緒或強烈的意志需要通過這樣的排比句來強調(diào)表達。那么剩下的便只有浮夸與造作了。而諸如“個性堅強,魄力奇?zhèn)?性情剛烈”、“美艷絕代、風(fēng)姿綽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情操”之類的四言詞組的連結(jié),讀來只能給人胡亂堆垛的印象。這種胡亂堆垛的毛病在第三段文字中,到了無以復(fù)加的地步。而且,第三段與第二段詞意的重復(fù)雜沓也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只要看看這兩段引文中形容柳如是個性才情的這堆詞語,也就足以說明問題的嚴重:“性情剛烈”、“美艷絕代”、“風(fēng)姿綽約”、“才氣過人”、“卓犖不凡”、“風(fēng)流雅趣”、“情韻奔放”、“姿容飄逸”、“儒士才華”、“文思精妙”等等)。這樣浮夸、混亂的文字不但足以淹沒柳如是,而且也足以淹沒讀者,讀來使人頭昏眼花,不知所云。以上就引文中出現(xiàn)的問題作了簡略的說明。談?wù)撜Z病容易給人吹毛求疵的印象。但語病確實是寫文章應(yīng)該注意避免的毛病,許多語病往往能見出作者詞章基本修養(yǎng)的缺失。詞章、義理不可偏廢,沒有通順的行文也就沒有通順的思想。至于浮夸堆砌,故作姿態(tài),竊以為文章之弊,莫甚于此。人們習(xí)慣于把有關(guān)語言表達的問題僅僅看作是“文筆”好壞的問題,而對于行文(語言)的重要性尚缺乏應(yīng)有的認識。我不厭其煩來談?wù)撘槐緯男形?只是想借此強調(diào)語言的重要性———它是一切著述的命脈之所寄。而在一個語言敗壞的時代里,語言的問題更關(guān)系著每一個作者的良知。除了見于上述引文的這些缺點外,《新傳》一書還有一種雜湊拼接的毛病。作者在行文中大量“挪用”陳寅恪《別傳》的原文,生吞活剝,補綴成文。因為《別傳》是用文言寫成的,所以拼接起來顯得文白雜湊,不堪卒讀。這個缺點在本書中也有突出的表現(xiàn),由于引述起來太費筆墨就此略過。除了語言表達方面的問題之外,該書對于古代詩文的解讀,也有不少問題。下面就此舉兩個例子。其一,該書第87頁,在引了柳如是《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一詩之后,文中對這首詩有一番評析。我們先把詩抄下,詩云:“裁(按,文中誤作‘栽’)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珍重(文中誤為‘貴’)君家蘭桂室,東風(fēng)取次一憑闌。”關(guān)于這首詩的后四句,文中說“‘畫堂’一句指張孺人棒打鴛鴦之事,‘翠帳’一句即‘愿心志之固貞’而空床獨守之意。結(jié)句表達了對錢謙益子孫滿堂之欣羨?！焙茱@然作者的解釋與詩意毫不沾邊。這大約是柳如是最有名的詩作了。詩寫于柳如是初居“我聞室”之時,她已打算嫁給錢牧齋了。一個風(fēng)流善感的年輕女子,又經(jīng)歷了不少情感的波折,現(xiàn)在就要嫁給一個老先生了,顧盼自憐之余,難免百感交集,悲從中生。文中以為柳如是此時“得一新歡,待以上賓,連日高朋文宴”,有什么好傷心的呢?所以“‘栽(當作‘裁’)紅暈碧’與‘紅淚漫漫’之間很難聯(lián)系”。文中因此把這“淚水”直接落實在對陳子龍的思念上。這樣牽強的解釋,顯然是由于對詩意缺乏真正的理解。“畫堂”一聯(lián)寫的是自己落寞自傷的心事,與張孺人(陳子龍妻)“棒打鴛鴦之事”了不相干;“珍重”一聯(lián)寫她對錢牧齋為她建筑華美居室的殷勤厚意的感念--而感激之余,見之于字里行間的,仍有一種無名的憂傷在。句意與所謂“對錢謙益子孫滿堂之欣羨”風(fēng)馬牛不相及。(按,詩中“蘭桂室”指牧齋為柳氏所筑之“我聞室”。“蘭桂”為稱美之詞。屈原《湘夫人》:“桂棟兮蘭橑”;梁武帝《河中之水歌》:“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后世詩文稱房室之美者,因以為辭。又《世說新語·言語》記謝安、謝玄問答,有“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階庭耳”之語,后世詩文因此借“芝蘭玉樹”為稱美他人子弟之辭。作者誤解“蘭桂室”一語,可能與此有關(guān)。)其二,書中第201頁,引牧齋詩《云間諸君子肆筵合樂,饗余于武靜之高會堂。飲罷蒼茫,欣感交集,輒賦長句二首》之一。此詩約作于順治十三年。詩有“豈應(yīng)江左龍門客,偏記開元白發(fā)翁”之句。上句“龍門客”指“云間諸君子”,下句“鶴發(fā)翁”自指,意思說,諸君子乃江左佳士,而偏能記得我這個前朝孑遺,衰顏老翁。是對“諸君子”的奉承招待表示感激?！褒堥T客”用的是熟典。錢謙益自稱“開元白發(fā)翁”,以遺老自居,略寓興亡離亂之感,也多少暗示了這個“貳臣”對新朝的態(tài)度。這兩句詩意思很淺顯?？墒亲髡邊s解釋說:“‘江左龍門客’乃云間諸人推崇錢謙益之辭;‘開元鶴發(fā)翁’乃錢謙益自比之辭。觀其詩意,錢謙益自謙此時江左第一流人物,尚有他人,何竟推我一人為上客呢?”由于對古典語言的一般表達缺乏理解力,把原本一意貫通的兩句詩割裂開來,以至于把“江左龍門客”看作“云間諸人推崇錢謙益之辭”,出現(xiàn)了嚴重的誤解?！缎聜鳌芬粫幸u《別傳》的體例,全文以錢柳諸人詩作為線索貫穿始終(上文所引書評稱贊該書“通篇以詩作貫穿其間,猶如一串珍珠項練,頗具光彩”。說來可笑,不知道書評作者夸的應(yīng)該是《新傳》的作者,還是提供了詩作的古人?)。然而文章對于這些詩作的解說,卻多有含混不清或曲解誤會的地方。作者不但往往沒能讀懂古人的作品,而且也沒有真正讀懂《別傳》的文字,于是行文之際顯得拼接雜湊,左支右絀。即便是從《別傳》中直接抄來的東西,大抵也沒有經(jīng)過自己的消化。在這種情況下,作者有時也想對一首詩詞發(fā)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想在《別傳》之外有所發(fā)揮,自不免弄巧成拙,以至于不知所云。例如書中第54頁的一節(jié)文字,乃是對柳如是名作《金明池·詠寒柳》一詞的評析(詞長不錄)。其中七、八成的文字是直接從《別傳》中“移植”過來的。文章在逐句“評析”了這首詞之后,作者“意猶未盡”,最后就整首詞發(fā)表了一通議論:《詠寒柳》是柳如是在愛情問題上屢遭挫折后,對人生命運的一種感悟?！按喝蔗劤汕锶沼辍?反映了她的悲劇意識;“念疇昔風(fēng)流”、“一點東風(fēng),幾隔著重簾”,反映了柳如是思想的超越境界;“待約個梅魂”,反映了她對思想自由和獨立精神的追求。一首自傷飄零的詠物詞居然能“反映”出這么多奇妙的東西來,而且每一兩個句子之中便各有一通“大義”存焉,真是說得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且看“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這是詞的最后三句,黃昏月淡,與梅花相約低語,詞為詠柳之作,寫的不過是“寒柳”凄涼寂寞中的一點風(fēng)情罷了,何以便能見出“對思想自由和獨立精神的追求”呢?如此故作高深的議論,不獨胡弄了古人,而其實也胡弄了自己,歸根到底也是由于沒有真正讀懂作品的緣故。此外,在這一節(jié)評析文字的開頭,還有一句作者自己的話:“此‘寒柳’之題,冠一‘寒’字,落筆便無限凄楚?！鳖}目中的一個“寒”字,哪來的“無限凄楚”?照這么說,誰不會寫詩,誰不會抒情?眾所周知,古人寫秋冬的節(jié)物,每每喜歡帶個“寒”字,如“寒山”、“寒槐”之類。所謂“寒柳”實在也只是“秋柳”的別名罷了,而且前人也用得多了,不見得有多少情感的色彩。這樣的鑒賞,完全是說胡話。不過類似這樣說詩的方法,正是當今一些文學(xué)教授們通用的法寶,倒不能算是《新傳》作者的發(fā)明。關(guān)于《新傳》這本書的話,就說這一些了。最后我想附帶說一下的是《新傳》的序文。在這篇序文中有一段介紹《新傳》作者職務(wù)、成就的文字,其略云:卞敏,1949年生于揚州。中山大學(xué)哲學(xué)系畢業(yè),繼獲遼寧大學(xué)哲學(xué)碩士學(xué)位?，F(xiàn)任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與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江蘇省哲學(xué)史與科學(xué)史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兼通文史,著有文史哲方面著述多部。他深入鉆研《柳如是別傳》,并參考大量有關(guān)資料,含英咀華,取精用宏,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撰成了《柳如是新傳》。竊以為這是一段奇文,故不憚煩,抄錄如上。接著序文對《新傳》一書的“特點”作了歸納,共有四點。茲摘要引錄如次。一是“真實可信。作者本著嚴謹?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恢復(fù)了柳如是的真實面目”;二是“語言通俗雅致”;三是“立意高遠”,“頌揚”了“愛國情操、民族氣節(jié)”;四是“對柳如是的研究也前進了一步。例如:柳如是離開陳子龍后,返盛澤歸家院前,曾居松江橫云山麓半年左右,時間不短,《柳如是別傳》未詳考。卞敏從李雯家富裕,在橫云山有別墅,柳如是以前與李雯有交往,以及陳子龍托病拒絕李雯招游等現(xiàn)象,推測此時柳如是是在李雯的別墅中,由李雯盡地主之誼,這就進一步理清了柳如是與李雯之間的關(guān)系”。拿《新傳》一書來相對照,序文所說的幾乎沒有一句是與真實情況相符的(除了學(xué)歷、職務(wù)之外)。我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愛國情操、民族氣節(jié)”的確是《新傳》這本書打算著力強調(diào)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