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經》與讖緯

《太平經》與讖緯

“圖書館規(guī)劃”是中國歷史上一種非常特殊的文化現象。兩千多年來,其影響相當廣泛。查考諸多文獻可知,讖緯作為一種文化資源,也被道教所吸納,因此,有關道教史或道教思想史的論著在闡述道教淵源時一般都會介紹讖緯。早期道教經典《太平經》一書的出世及流傳過程極為復雜,從目前學界的研究成果來看,該書經歷了《包元太平經》(即《天官歷包元太平經》)①、《太平清領書》②等階段,最后才形成今天看到的《太平經》定本。其出世年代為讖緯流行的漢代,這使得《太平經》的出世方式,在讖緯的影響下充滿了神奇色彩。上世紀初中期,陸續(xù)有一些文章論及《太平經》與讖緯的關系,例如王明先生的《論〈太平經〉的成書時代和作者》、《論〈太平經〉的思想》,李養(yǎng)正先生的《〈太平經〉與陰陽五行說、道家及讖緯之關系》等,都是該領域比較早的論文。此后,朱越利等學者也觸及這方面內容。近來,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姜守誠的《太平經研究》一書,雖然不是專門探討讖緯與《太平經》之關系,但在追溯淵源的時候也在這個問題上有所涉及。這些研究成果,為學界深入研究《太平經》的成書以及思想構成奠定了基礎。然而,我們如何看待讖緯對《太平經》的深刻影響?《太平經》的傳經神話與讖緯神學的內在聯(lián)系體現在哪里?諸如此類的問題還需要作進一步探討。鑒于此,筆者擬在這些方面略作考察與分析。一、《天官歷包元儀器經》的“赤精子”是不敬論的道經的出世神話為道教傳經神話的一種,其神話故事或是造作經典之人為了賦予其神圣性而編造,或是在流傳過程中由后人不斷附會而成。但若揭開此類神話的表面,就會發(fā)現在荒誕的神話背后,往往隱藏著很多事實和道理。《包元太平經》作為《太平經》最早的版本,有許多文獻敘說其由來,例如《漢書·李尋傳》便記載了該書出世的情況。其文曰:齊人甘忠可詐造《天官歷包元太平經》十二卷,以言“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忠可以教重平夏賀良、容丘丁廣世、東郡郭昌等,中壘校尉劉向奏忠可假鬼神罔上惑眾,下獄治服,未斷病死。賀良等坐挾學忠可書以不敬論,后賀良等復私以相教。③在這段記載中,甘忠可所說的“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云云,是比較典型的讖語。日本學者藪內清指出:“讖緯說的重要內容之一乃是通過歷數、歷運來說明‘受命’和‘革命’,因此在緯書中經常看到關于歷法的記述。”④這一點在《漢書·李尋傳》的描述中是有蛛絲馬跡可尋的。其中所謂“天地之大終”實際上就是歷法問題,按照上古的五行輪轉說,事物發(fā)生、發(fā)展分別有“旺、相、休、囚、死”的歷程,所謂“大終”顯然是說漢家的氣數已盡,而“當更受命于天”則暗示人世間必定改朝換代,這是后來太平道何以發(fā)動起義的理論根據所在。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天官歷包元太平經》實際上帶有明顯的讖緯性質。按照甘忠可的說法,《包元太平經》一書是天帝命真人“赤精子”傳授給他的。那么,所謂的“赤精子”是何許神仙呢?我們可以從漢高祖劉邦反秦時所造的符命之說中看出一些端倪?！妒酚洝じ咦姹炯o》載,時任亭長的劉邦在押送奴隸犯人等赴驪山的途中決定起義反秦,路遇大蛇擋路,于是,劉邦上前拔劍斬蛇,后見老婦夜哭云云。原來,前面劉邦所殺者,為此婦之子,哭而無奈者,因為其子為白帝子,劉邦為赤帝子,殺了也白殺,所以只有痛哭而已。這一記載,看似歷史,實為傳說。把劉邦說成是赤帝子并殺了白帝子之事,顯然是漢代學者附會五德始終說,以證明漢朝之火德(赤)勝秦朝之金德(白)⑤,為上天之意,以此來籠絡人心。把這些聯(lián)系起來,可見,甘忠可獻《包元太平經》時所說的“赤精子”傳道之事云云,正是逐時人所造的“赤帝子”符瑞讖緯之說而敷衍產生。關于這一點,《漢書》中早有明言,卷11《哀帝紀》云:“待詔夏賀良等言赤精子之讖,漢家歷運中衰,當再受命,宜改元易號?！睉孔⒃?“高祖感赤龍而生,自謂赤帝之精,良等因是作此讖文?！雹拚f的正是《包元太平經》一書的出世神話與漢興之讖緯背景的關系。二、火之精的藍色星是“赤帝之子”在讖文文獻中有大量涉及星象與政治關系的內容,占星術是讖緯的一大內容⑦。漢代政治往往以星象為依據,來言說災異祥瑞之事。《太平經》出世神話中的“赤精子”之說,除了與前文所說的劉邦為“赤帝子”化身、漢代為“火德”的讖緯神話有關之外,極可能還與占星術中所言火星有關。理由如下。在《論衡·命義篇》中,王充說:“項羽用兵過于高祖,高祖之起,有天命焉。國命系于眾星,列宿吉兇,國有禍福;眾星推移,人有盛衰。”⑧為什么項羽比劉邦用兵的技術高,但最后卻失敗了呢?王充認為各有天命,而此天命又系于天上眾星。秦朝末年,天上眾星表征的天命系在誰的身上呢?顯然是劉邦而不是項羽。所以劉邦即使個人能力不如項羽,但是因為有上天做后臺,最后他就勝出了。那么,當時表征這一天命的星是哪個呢?查考有關材料,可以認定為火之精的熒惑星(即火星):《五星占》曰:“南方火,其帝赤帝,其丞祝庸(融),其神上為(熒惑)?！雹帷痘茨献印ぬ煳挠枴吩?“南方,火也,其帝炎帝,其佐朱明,執(zhí)衡而治夏。其神為熒惑,其獸朱鳥,其音徵,其日丙丁。”⑩《史記·天官書》曰:“南方火,主夏,日丙、丁。禮失,罰出熒惑,熒惑失行是也。出則有兵,入則兵散?！逍墙詮亩塾谝簧?其下國可以禮致天下?！?11)《開元占經·熒惑占一》引吳龔《天官書》曰:熒惑,火之精。其位在南方,赤帝之子,方伯之象也。(12)從以上材料可以看出,火之精的熒惑星即是“赤帝之子”,其位在南方。那么從星象上看,漢高祖劉邦被附會為“赤帝子”,是應于火之精的熒惑星。又《漢書·天文志》曰:凡五星所聚宿,其國王天下。(13)漢元年十月,五星聚于東井,以歷推之,從歲星也。此高皇帝受命之符也。(14)《史記·張耳陳余列傳》中亦云:“漢王之入關,五星聚東井。東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雖強,后必屬漢?！?15)所謂“東井”即“井宿”,為天上南方(朱雀)七宿之首,其位南方為火,為赤。五星聚于天宮之南方火位,表明是劉邦受命于上天,說明“赤帝子”劉邦是順天意應世而出,該當君臨天下,同時也應了漢為火德之說。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從讖緯中光武帝受符命之事得到旁證。光武起兵之時,據說“東南紛紛注精起,昌光出軫已圖之”。鄭玄注曰:“注星之精起,謂劉氏也”,“謂火精當起軫翼之野”(16)?！洞呵锞暋み\斗樞》曰:“熒惑帥五精聚于南方七宿,赤帝以寬明多智起?！?17)可見,“真人赤精子”的說法正是讖緯占星術中南宮、火星諸神話的一部分(18)。所以,劉邦被敷衍為“赤帝子”之說并非時人隨意編造,其背后有著深刻的讖緯占星術文化淵源,而附會劉邦出世神話形成的《包元太平經》出世神話所說的“赤精子”傳道說,也因此與讖緯占星術相連接,是在讖緯范圍之內的一種衍化。三、“河圖洛書”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考察歷史文獻可知,不僅作為《太平經》前身的《天官歷包元太平經》與讖緯神學關系密切,作為《太平經》定本的《太平清領書》也與讖緯結下不解之緣?！逗鬂h書·襄楷傳》記《太平清領書》的出世方式曰:“初,順帝時,瑯邪宮崇詣闕,上其師干吉于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皆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號《太平清領書》。”(19)《三國志》裴松之注引東晉虞喜(281-356)《志林》曰:“初順帝時,瑯邪宮崇詣闕,上師于吉所得神書于曲陽泉水上,白素朱介,號《太平青領道》,凡百余卷?！?20)兩書均說宮崇的師傅干吉(于吉)在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太平清領書》(又稱《太平青領道》)。為什么選擇在“曲陽泉水”上得書這一方式?這是因為“書”與“水”之間有著某種深刻的關系,對于做任何事情都要講究一個淵源和傳統(tǒng)的中國人來說,其背后有一個幾乎不可質疑的最大“學術權威”——“河圖洛書”。《管子·小匡》曰:“昔人之受命者,龍龜假,河出圖,洛出書,地出乘黃,今三祥未見有者?！?21)《周易·系辭上》曰:“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焙髞怼逗訄D》、《洛書》之類的圖讖之書也多是燕、齊、三晉方士在黃河、洛水邊設壇降神所造(22)。因此,在中國文化傳承中,所謂水中出書,其先在的暗示即為其書為“神授”之意。有“河圖洛書”之權威在前,后面“水中所出之書”便有了強大的精神支撐。雖然“此水”非“彼水”,但權威與神性的特色總不會差到哪里去。所以,《太平清領書》才會選擇從“水”里出來。除此之外,從現在可見的《太平經》行文中,也可看出該書與“河圖洛書”圖讖傳統(tǒng)之間的繼承關系。如《太平經》卷104至107的《復文》部分,該文共兩千多字,屬于道教早期所造的符箓秘文,在卷39《解師策書訣》中,該部分內容又被稱為“天書累積之字”。《復文》里的這種符箓文字,其形似云氣鳥蟲之狀?！段簳め尷现尽吩?“《河圖》、《洛書》,皆寄言于蟲獸之文?！?23)可見,《復文》之書與甚早傳世的《河圖》、《洛書》從形體上看,具有相似性,應有一定的承繼或類屬關系。從道教早期的其他一些道經來看,也可看出這一承繼痕跡,如《靈寶五符經》原有的“人鳥五符”和“玄覽人鳥山形圖”(參見《云笈七籤》卷80《符圖》),頗類河洛圖緯;其五帝名,亦見于緯書(24)。同時,《太平經》里還有多處表述自身與河洛圖書屬于同類性質圖書的話語,如:今天師言,乃都合古今河洛神書善文之屬,及賢明口中訣事,以為洞極之經,乃后天地開辟以來,災悉可除也,帝王常游樂,垂拱無憂也。(25)今見天地開辟以來,文書前后出非一,乃積多復多,河洛出之,今此書何不須河洛出之乎?(26)請問天師之書,乃拘校天地開辟以來,前后賢圣之文,河雒圖書神文之屬,下及凡民之辭語……(27)至于《太平經》文中提到《河圖》、《洛書》或表達對《河圖》、《洛書》崇敬之意的地方就更多,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出。諸如此類之種種都表明一個事實:即《太平經》與《河圖》、《洛書》之圖讖傳統(tǒng)有一定的承繼關系。四、《太平天國經》中的是書事實上,《太平經》與讖緯存在關聯(lián)的問題,我們從其行文也可以找到大量的內證?！短浇洝肪?9(28)題名為“天讖支干相配法”,所謂“天讖”意為“皇天所預示的萬世不可更改又絕對靈驗的兆象與格法,即四時五行陰陽之道”(29)。文中“天師”口中的一段話表明了這部分內容的性質:“然,諸真人思精進乎!深眇哉所問,乃求索洞通天地之圖讖文,一言乃萬世不可易也?！?30)也就是說,這部分內容是“天師”在“諸真人”的祈求下講述的“圖讖文”。所以,在這一卷的內容中,有大量的“天讖”之說。本卷的諸多內容與《春秋緯》、《孝經緯》中的內容基本相契合,所以此卷應是據讖緯而作演繹發(fā)揮出來的(31)。另外,《太平經》卷38《師策文》也與讖緯有關(32)?！稁煵呶摹吩诮浘?19《三者為一家陽火數五訣》中又稱為“天策書”,可以視為《太平經》之總綱,短短90余字,內容甚為艱澀,但卻含有陰陽五行、治國修煉的“綱紀”、神仙思想等內容,被認為是從天師之口傳達出的“上天之意”,是絕對靈驗的隱語,這種“詭為隱語”,先作暗示,之后再大加解釋來說明天意的方式一直是讖語的出世方式,《太平經》予以采用,遵循的正是讖緯的思想路數。再有,《太平經》中有多處直接表示出自己書中某些文字即為讖語的說法,如上文“天師”所說“洞通天地之圖讖文,一言乃萬世不可易也”,再如卷50“神祝文訣第七十五”說書中的“神祝文”為:天上神讖語也,良師帝王所宜用也,集以為卷,因名為祝讖書也。(33)其他卷中亦有:右(筆者按:指本句的上文)天地手策貢士四吉四兇短命符續(xù)命符安國得天地心群神喜讖。(34)作道德而懷疑者,取決于此讖。(35)像以上的行文,在《太平經》中還有很多。所有這些記載都直截了當地說明了《太平經》中許多內容本身即為讖緯之詞,則其書整體與讖緯之關系自不待言。如果就《太平經》一書的思想與讖緯文化進行比較的話,更是能發(fā)現許多相通之處。首先,讖緯理論受陰陽五行說及“五德始終說”影響極大,這種特點在《太平經》中也十分明顯。從《漢書》和《后漢書》中的記載就可以看出來,《漢書·李尋傳》記載《包元太平經》是:“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于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后漢書·襄楷傳》中說《太平清領書》是:“以陰陽五行為家,而多巫覡雜語。”可見,鄒衍的陰陽五行和五德始終說是《太平經》一書的理論基礎。《太平經》中關于陰陽五行的思想非常多,如卷69中說“水王則火少氣,火少氣則化成灰,化成灰則變成土,便名為火,付氣于土也。土得王起地,與金水屬西北。太陰屬于民,臣反得王”(36);卷96中說“萬物者,隨四時五行而衰興,而生長自養(yǎng),是其弟子也”(37)等等。《太平經》的陰陽五行思想與緯書內容相合之處甚多。這些內容可見于《易緯》、《春秋緯》、《詩緯》、《樂緯》、《孝緯》等書?！短浇洝繁憩F出這樣的特點也并不奇怪。蓋讖緯以陰陽五行說為理論主旨,方士或方士化的儒生以此來解儒家經典,并發(fā)展為儒家神學。方士們在戰(zhàn)國時期就積極吸收陰陽五行理論,以后又經過神仙家和黃老道的發(fā)展,最后與儒家讖緯相合發(fā)展成太平道(38),故《太平經》中存有大量的讖緯思想也在情理之中。在這個意義上說,鄒衍的陰陽五行說是《太平經》和讖緯的共同理論淵源。其次,《太平經》與緯書中天人感應理論頗多相合之處,幾乎在各章節(jié)都可見到。西漢董仲舒吸取陰陽五行的思想,炮制出一套天人感應的儒家神學目的論。而“讖緯的哲學思想正是繼承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神學目的論,并且綜合網羅了古代各種方術迷信,形成東漢以來占統(tǒng)治地位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39)。所以,緯書中關于天人感應的說法甚多?！对娋暋ね贫葹摹分姓f:“日蝕,君傷”,“月蝕,大臣刑”(40)。而《太平經》中則有“日象人君,月象大臣,星象百官,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