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與《霍小玉傳》比較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與《霍小玉傳》比較

《霍小玉傳》是唐代傳說小說中的一部杰作?！抖攀镌诎賹毾淅锏膽嵟肥敲鞔≌f的一部杰作，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二者有密切的關聯。先讓我們看看《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與《霍小玉傳》（為了敘述方便，下文將《霍小玉傳》簡稱為《霍》，《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簡稱為《杜》）二者之間的相似之處，即繼承情況?！抖拧贰痘簟范叨际菒矍楸瘎?，它們的主要情節(jié)、人物的性格及命運、作品的構思和布局以及創(chuàng)作方法，都有相似之處。從主要情節(jié)來看，兩個作品所寫的都是愛情悲劇故事，都是男女一見鐘情，很快相愛；愛情的破裂，又都主要是因為男女門第懸殊，男方家長嚴厲，封建勢力強大，男方又較軟弱，畏懼家長，因而負心拋棄女方。從主要人物來看，女主人公杜十娘和霍小玉都是妓女，又都是特別美麗漂亮而有才藝：霍小玉是“資質秾艷，高情逸態(tài)，音樂詩書，無不通解”，唱歌“發(fā)聲清亮，曲度驚奇”；杜十娘是“渾身雅艷，遍體嬌香”，“國色天香”，“妙音善唱”。這兩個人物的性格和遭遇也相近似：她們都有善良溫柔的性格，情趣雅潔，頭腦清醒，追求美好幸福的愛情生活；當被負心郎拋棄以后，均又有反抗性，憤怒譴責負心郎后而死。男主人公李益和李甲也相當相似，他們都是貴族官僚家庭出身（前者“門族清華”，后者父親是“位居方面”的布政使），又都是書生，均上京求官謀前程（前者上京“俟試于天官”求官，后者“在京坐監(jiān)”求官）；他們都是好色之徒（前者上京應試時“自矜風調，思得佳偶，博求名妓”；后者是“風流年少”，剛進京即進妓院玩妓，“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他身上”）；他們當初都真心熱烈地愛著情人，后又都因懼怕家長威嚴而負心拋棄。這兩個作品不僅主要人物相似，就是有些次要人物也比較相似，如兩個作品中的俠士：《霍》中的黃衫豪士，雖與霍小玉素不相識，但得知李益負心拋棄霍小玉致使其沉疾在身后，出于同情和義憤，仗義設計挾持李益到霍小玉面前，讓她譴責；《杜》中的柳遇春，行俠仗義，成人之美，想法借貸一百五十兩銀子給李甲使他從妓院中贖出杜十娘，讓他們過正常的夫妻愛情生活。從作品的構思和布局來看，也有好些相似之處。如兩個作品主要都是以女主人公名篇，但開頭主要人物出場都是先介紹男主人公，并特別強調其家世（李益家是“門族清華”，李甲父親是“布政使”），然后才引出女主人公，進而展開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這樣開頭是很有藝術性的，它突出了悲劇矛盾沖突的主要方面，又為最后悲劇結局伏脈。導致兩個作品悲劇形成的主要因素是兩個男主人公的封建家長，但兩個家長都未出場，都是性嚴，在背后掌握和決定著悲劇人物的命運。兩個悲劇的結局也是相似的：霍小玉是被拋棄譴責負心郎李益后怨氣郁結而死，死后李益與妻妾關系緊張，沒有寧日；杜十娘是譴責李甲、孫富后含憤跳江而死，死后李甲“終日愧悔，郁成狂疾，終身不痊”，孫富是“受驚得病，臥床月余”，“奄奄而逝”。兩個負心郎及壞人都得到了報應。從采用的創(chuàng)作方法來看，也是基本相似的：兩個作品的前面大部分篇幅都是采用現實主義的手法，描寫和反映社會生活，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描寫都相當真實，具有典型性；而作品的結尾都采用了浪漫主義的手法，是藝術的虛構。上述情況，可清楚地看出《杜》對《霍》的繼承。然而，《杜》對《霍》不僅僅是有繼承，而且在繼承的基礎上有發(fā)展，我認為，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從思想內容來看，《杜》較《霍》更豐富，更深刻?！痘簟穯螌懛饨议L對青年男女愛情生活的破壞，批判封建門閥制度和婚姻制度，而《杜》不僅寫有這些，而且還生動形象地反映了當時世道人情的炎涼淡薄以及金錢的作用和罪惡，揭示了封建勢力的強大和淫威，批判了封建禮教的罪惡。如寫鴇母，在李甲初到妓院“撒漫用錢”時，她是“脅肩諂笑，奉承不暇”；當過了“一年有余，李公子囊篋漸漸空虛，手不應心”時，她“也就怠慢了”，最后竟逼著杜十娘驅逐李甲。杜十娘為妓八年，給她“所致金帛不下數千金”，可在杜十娘離開她時，竟對杜十娘說：“只是你要去時，即今就去。平時穿戴衣飾之類，毫厘休想！”“說罷，將公子和十娘推出房門，討鎖來就落了鎖”。反映了當時世道的炎涼。李甲為從妓院贖出杜十娘，向京城“三親四友處”借貸三天，但“親友們”都是“說著錢，便無緣”，“不招架”，未借到分文。這反映了當時富人們的人情淡薄。鹽商孫富之所以能使李甲負心出賣杜十娘予他，一方面靠的是用封建禮教擊中李甲，另一方面靠的就是一千兩銀子打動了李甲。這里既揭示了封建勢力的強大和淫威，批判了封建禮教，又揭露了當時富人的為富不仁，表現了金錢的作用及其罪惡。從人物形象來看，《杜》較《霍》性格鮮明突出，血肉飽滿，同時也就更加真實生動。這我們從霍小玉和杜十娘兩個形象就可清楚地看出來?；粜∮裰皇敲利惼?，有才藝，情趣雅潔，頭腦清醒，善良而又有反抗性。而杜十娘，不僅具有霍小玉的這些性格，而且還特別富有心計，非常機智、沉著、精細、老練、堅強。如杜十娘本來有錢，用自己為妓七年來積攢的辛酸錢完全可以贖身從良跟李甲，但為了考驗李甲對她的感情，先是讓李甲向親友借貸，當李甲借貸無果流淚后，又提出自出一半，讓李甲籌借一半。當他們湊足銀子送給鴇母，看到鴇母“嘿然變色，似有悔意”時，她立即說:“兒在家中八年，所致金帛不下數千金矣。今日從良美事，又媽媽親口所訂，三百金不欠分毫，又不曾過期。倘若媽媽失信不許，郎君持銀去，兒即刻自盡，恐那時人財兩失，悔之無及也！”這些話語不多，但既講道理，又帶威脅，明之以理，動之以情，曉之以利害，使鴇母未能翻悔，達到跳出火坑從良的目的。這充分表現出她的機智。她把自己積攢的金錢和珠玉寶物存放在謝月朗等姊妹處，在她離開妓院時，又讓姊妹們假作是她們送她的，這就既有效地防止了鴇母突然趕她走時對她財物的掠奪，也為后來進一步考驗李甲發(fā)揮了作用。這表現出她是多么富有心計！在確知李甲將她出賣給孫富時，她不是立即勃然大怒，大罵孫富，嚴斥李甲，而是稱贊孫富是“大英雄”，說這樣“郎君千金之資既得恢復，而妾歸他姓，又不致為行李之累，發(fā)乎情，止乎禮，誠兩全之策”，并進而對李甲說：“明早快快應承了他，不可錯過了機會。但千金重事，須得兌足，交付郎君之手，妾始過舟，勿為賈豎子所欺。”在將要離開李甲見孫富前，她極為悲痛，但卻著意梳妝打扮得“光彩照人”。當“裝束方完”她“微窺公子，欣欣似有喜色，乃催公子快去回話，及早兌足銀子”。孫富送來一千兩銀子后，她已心懷死志，但卻“親自檢看”，沒有表現出一點悲傷和憤怒。這樣，使她達到最后譴責李甲孫富、“抱持寶匣”跳江自殺反抗、保持自己人格尊嚴的目的。這些言行表現出杜十娘遇事是多么冷靜、沉著、老練和堅強?。』粜∮窈投攀锒弑磺槿藪仐?，雖然同樣是以死反抗，但前者是譴責李益后“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于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而后者是在譴責李甲孫富后，沒有哭泣，“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含憤而死。這樣，杜十娘死得較霍小玉就顯得更堅強、更悲壯，因而也就更為震撼人心。從故事情節(jié)來看，《霍》只是寫霍小玉與李益經媒婆的引見，二者郎才女貌，一見鐘情，很快就同居歡愛，時過二年后李益得官就任前回家探親，家中嚴母已給他定親“表妹盧氏”，李益因懼母而順從，就拋棄了小玉，從而形成悲劇。故事情節(jié)比較簡單。而《杜》的故事情節(jié)較《霍》就復雜曲折得多了。小說寫李甲與杜十娘遇合后，“一雙兩好，情投意合”，杜十娘覺得李甲“忠厚志誠，甚有心向他”，但“奈李公子懼怕老爺，不敢應承”；后來李甲父親又得知兒子在京“嫖院”，“幾遍寫字來喚他回去”。這樣他們的愛情就有可能斷絕，人們?yōu)樗麄兊拿\擔心?？山酉聛韺懤罴滓颉懊詰偈镱伾?，終日延捱”，使愛情得以維持?？蓵r過不久，李甲把身帶錢財都用光了，鴇母逼迫杜十娘驅逐他，這使愛情再次出現曲折。后來在杜十娘的爭取下，鴇母答應讓李甲出三百兩銀子贖出杜十娘，成全他們的好事，這樣他們的愛情又有了轉機。但李甲手頭無銀子，十娘讓他向京城親戚朋友借貸，可李甲走遍京城“三親四友處”落空而歸。這樣，他們的愛情又出現了曲折。后來他們想法把銀子湊足送給鴇母，目的就要達到了，可人們意想不到的是鴇母卻“嘿然變色，似有悔意”。這樣，他們的愛情就可能再次出現波折。后來經過杜十娘講理加威脅的斗爭，使鴇母未能翻悔，他們就決定離開京城赴蘇杭暫時寄居，并付諸行動，這使他們的愛情又得到順利發(fā)展?？扇藗円庀氩坏降氖?，正當他們滿懷希望赴蘇杭寄居時，船行至瓜洲，被風雪所阻，遇到鹽商孫富從中作梗，讒言離間，使李甲將十娘出賣，最終形成悲劇結局。上述情況可看出，《杜》的故事情節(jié)多么復雜曲折，真可以說是懸念迭起，波瀾起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從塑造人物的藝術手法來看，《杜》較《霍》更多更高?！抖拧凡粌H像《霍》一樣用人物自己的言行、對比、映襯烘托等手法來寫人，而且還特別善用細節(jié)描寫，來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突出人物的性格特點。當然，《霍》中也有細節(jié)描寫，但比較少，且表現力不很強，而《杜》中有大量的細節(jié)描寫，且寫得十分精彩，使作品既富有生活氣息，又突出了人物性格。如對百寶箱的描寫即是最突出的一例。為了寫出這只百寶箱，顯示出它的重要意義，先寫杜十娘跟院中眾姊妹的深厚情誼：在離別前兩日，謝月朗、徐素素“二美人各出所有”好裝飾，“把杜十娘妝扮得煥然一新”，又設宴備酒熱烈慶賀。接下來寫送別：在臨行之際，眾姊妹來送行時抬來了百寶箱。月朗道：“十姊從郎君千里間關，囊中消索，吾等甚不能忘情。今合具薄贐，十姊可檢收，或長途空乏，亦可少助?！薄罢f罷，命從人挈一描金文具至前，封鎖甚固，正不知什么東西在里面。十娘也不開看，也不推辭，但殷勤作謝而已?！惫室鈱懙谜嬲婕偌?、閃閃爍爍，讓讀者在疑信參半中注意到這只帶有神秘色彩的百寶箱，并思考它的意義。這一方面是為后來寫沉江的場面伏筆，預作暗示，不使人感到突然；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借此表現杜十娘的機警和老練，表現她對自由幸福生活熱切而又堅韌的追求。這只百寶箱存放在謝月朗那里，是經過嚴密的考慮，苦心的安排，才得免于在突然被驅逐之時落入鴇母之手。不告訴李甲，是因為還要繼續(xù)對他進行觀察考驗。這樣精細的描寫，很好地表現了這只百寶箱對杜十娘來說，不是一般的財產，而是一個被壓迫被蹂躪的婦女爭取自由幸福生活的理想的寄托，是她熱切向往新生活的思想感情的結晶。再如關于風雪阻渡、清江夜歌的描寫。這是“久疏談笑”以后的縱情放歌。從情節(jié)發(fā)展來看，這一描寫當然非常重要，因為沒有十娘美妙的歌聲就不會引來孫富，掀起波瀾；更重要的仍然是為了再一次表現渲染杜十娘此時的歡樂心情。這歌聲，既吐出了過去被壓迫屈辱的抑郁之氣，又唱出了跳出火坑之后對未來生活充滿希望的無比歡樂之情。還有如杜十娘應允李甲賣她予孫富，在將要兌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