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叩其兩端與重其個性-“君子慎其獨”的再考察

Page3叩其兩端與重其特性——“君子慎其獨”的再考察儒家對于“慎獨”之學的極端重視是眾所周知的，《高?！?、《中庸》力主“君子必慎其獨”自不消說，馬王堆帛書及郭店竹簡《五行》中亦大講“君子必慎其獨”。宋明理學中干脆講“慎獨”二字。鄭玄注《中庸》，把“慎其獨”說明為“慎其閑居之所為”，朱熹則認為“獨”是“人所不知而己獨知之地”。梁漱溟先生認為“儒家之學只是一個慎獨”，比朱子、陽明乃至最講慎獨的劉蕺山還要厲害。最近慎獨之學又引起了學者的留意，鄭玄和朱熹對于“慎獨”的注解引起了爭辯。（尤其是梁濤、錢遜、劉信芳等先生特地著文探討，見簡帛探討網(wǎng)：）竊以為理解慎獨，在《高?！?，《中庸》與簡帛《五行》之外，眼光須放在四處：一是慎獨二字的本義；二是其他著作對慎獨的探討；三是與慎獨相關的其他思想；四是鄭玄、朱熹以外的訓詁。今不揣淺陋，申述一二，就正于有道。

一、慎，順也、重也、思也、誠也，仔細之意。兩端之間須“慎”。

慎有謹慎，慎重之意，但“謹”與“重”之間還是有微妙差別。先儒多把“慎”訓為“順”。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坤部》云：“慎，假借為順?！表樦杏钟小爸亍?/p>

的意思，也就說看重乃是順遂的前提?！稌ひ骛ⅰ罚骸坝碓唬憾?！帝，慎乃在位”，帝位上關天命，下關民生，要慎重對待，馬虎不得?！赌印ぬ熘局小贰疤熘獠恍胁簧饕病?，孫治讓閑詁：“慎與順同。上下文屢云順天意。”事實上，“順天意”乃是“重天意”的結果，即對天意要仔細對待?！盾髯印こ上唷罚骸罢埐蓟?，慎圣人”，楊倞注：“慎讀為順。”事實上，“慎圣人”就是“重圣人”，或如郝懿行所言是“誠用圣人”，也就是要真心敬重圣人?！兑葜軙ざ扔枴罚骸昂头侵胁涣?，中非禮不慎?！睂O詒讓斠補：“慎當讀為順，順慎音相近”。事實上“中非禮不慎”；即“中非禮不重”，也就是假如沒有禮的話，“中”就不會有重要的地位，或者說其重要性無法體現(xiàn)出來。

“慎”訓為“重”，也是有來歷的?！盾髯印し窍唷罚骸皩氈⒄渲①F之、神之?！睏顐娮ⅰ吧裰保骸安桓衣病！?/p>

《爾雅·釋詁》：“神，慎也”。郝懿行《爾雅義疏》引楊倞注：“不敢慢即慎矣”?！安桓衣闭强粗亍⒆屑毜囊馑?。可見“慢”乃“慎”的反義詞。王念孫就是以“貴之、重之”說明《荀子·非相》所說的“貴之、神之”。（王引之《爾雅述聞》引，見《經(jīng)義述聞》卷二十六）《爾雅·釋詁》：“神、弼、崇，重也”。王念孫等學者認為，

“重”

即敬重之重、輕重之重。（同上）可見以“重”訓“慎”是沒有問題的。（又敬慎經(jīng)常連用）

所謂的當心或者謹慎，其前提必是看重?！吧鳌庇謴摹靶摹睆摹罢妗?，以現(xiàn)代漢語的“仔細”二字說明最貼切不過。這并非筆者的杜撰，而是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的推斷?！队衿ば牟俊罚骸吧鳎家病?。《方言》卷一：“慎、思也，秦晉或曰慎。凡思之貌亦曰慎?！薄八肌北旧砭褪亲屑?、謹慎、慎重的看法，但側重于“心”，也就是側重于相識方面。而“慎”又有“真”或“誠”的一面。《詩·小雅·巧言》有“予慎無罪”、“予慎無辜”之語。毛傳：“慎，誠也”。俞樾《群經(jīng)平議》：“慎、真，古通用。”《論語·學而》載曾子之言：“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眲氶墩撜Z正義》曰：“《爾雅·釋詁》：‘慎，誠也?！墩f文》：‘慎，謹也’。‘誠’‘謹’義同?！薄抖Y記·檀子》又載曾子之言：“喪三日而殯，凡附于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眲氶墩撜Z正義》認為這都是在說“慎終之事?！奔磳θ霘毢拖略岬葐试崾乱艘屑殞Υ⒄\意誠意，而不能繁衍了事、虛情假義，這樣老百姓的德行就能變得厚道了。“思”與“真”（“誠”）合而言之，即“仔細”之意。在詳細涉及到“慎獨”的訓詁時，郝懿行、王念孫等人正是以“誠”訓

“慎”。（詳見下文）

慎與不慎，往往會引起極端相反的結果，

“君子一言以為知，一言以為不知，言不行不慎也”。（《論語·子張》）“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fā)，榮辱之主也。

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周易·系辭上》）所以說“兩端之間須慎”?！痘茨献印た姺Q》：“《詩》云：‘媚茲一人，應侯慎德’。慎德大矣，一人小矣。能善小，斯能善大矣?！保ㄉ鞯?，《毛詩》作順德）

二、獨，特也，人所沒有而己獨有之特性。兩端之中見“獨”。各家均言“獨”。

《說文》：“獨，犬相得而斗也。羊為群，犬為獨也。”段玉裁注：“犬好斗，好斗則獨而不群?！边@也許不是“獨”的本義。因為犬雖然不群，但“仗勢欺人”是最沒有獨立性的?！墩滞āと俊罚骸蔼?，猨類。似猿而稍大。猨性群，獨性特。”

獨和特同義。《廣雅·釋詁》“特，獨也?！薄肚f子·齊物論》：“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這是魍魎質問影子為什么沒有獨立的操守。成玄英疏：“特，獨也”?！抖Y記·禮器》：“天子無介，祭天特牲?！标悵患f：“特，獨也“，《禮記·禮器》“圭璋，特”。陳澔集說：“玉之貴者，不以他物儷之，故謂之特，言獨用之也。”《爾雅·釋水》：“大夫方舟，土特舟”，特舟即獨舟。

“獨”用于人事，可以從知行兩個方面專講。獨知、獨覺是指人的相識實力，而獨立，獨行則是人的行為方式，概而言之“特性即為獨?！比寮抑獾母鱾€學派，對“獨”都很重視?！痘茨献印镎摗罚骸氨赜歇氂弥?，獨見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也。”《呂氏春秋·制樂》：“圣人所獨見，眾人焉知其極?！?/p>

《俱舍論·分別世品第三之五》頌曰：“獨覺增減時，麟角喻百劫”，論曰：“言獨覺者，謂現(xiàn)身中離稟至教，唯自悟道，以能自調(diào)不調(diào)他故。”道教也特別重視“獨覺”：“仙師獨覺，閉跡山水”。（符載：《廬山故女道士梁洞微石碣銘》，見《文苑英華》卷七九〇）《易·大過》：“君子獨立不懼?！薄肚f子·在宥》：“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獨往獨來，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謂至貴?！薄痘茨献印け浴罚骸胺驅⒄?，必獨見獨知。獨見者，見人所不見也；獨知者，知人所不知也?！蓖蹶柮鞲钦J為：“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詠良知四首示諸生》）“良知即是獨知時，此知之外更無知”（《答人問良知二首》）。（見吳光等編校《王陽明全集》卷二十）“獨知”，用《高?！分械脑捳f，就是“自明”。方以智，魏源等晚近一些的思想家對獨知也很重視。

同樣是“獨”，也可以是獨斷，獨裁，以至于成為“獨夫”?！稌ぬ┦摹罚骸毞蚴埽槲┳魍??！盾髯印こ嫉馈罚骸懊髦骱猛?，而暗主好獨?！薄盾髯印ふ摗罚骸罢D暴君如誅獨夫”。法家就是主見獨裁的?！俄n非子·外儲說上》：“獨視者謂明，獨聽者為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王?！睆南挛牡奶接懳覀兛梢钥闯?，儒家也是從“獨”的角度來理解君主尊貴的地位，只不過這種“獨”更看重“德”，而體現(xiàn)于禮。

有沒有特性，能不能“獨”，是和一個人的境況沒有關系的，或者說有特性的人應當超越自己的境況，不在乎獨處還是群居?！俄n詩外傳》卷一：“故中心存善而日新之，雖獨處而樂，德禮而形?！对姟吩唬骸纹涮幰?？必有與也。何其久也。必有從也。’

”《荀子·儒效》也說：“君子無爵而貴，無祿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感，窮處而榮，獨居而樂?！庇腥俗冯S有人摻和、混雜在一起，反而有害：

“疑則動，兩則爭，雜則相傷，害在有與，不在獨也?！?/p>

（《慎子·德立》）

《禮記·儒行》對“特立獨行”作了特別精當?shù)恼f明：“世治不輕，世亂不沮，同弗與，異弗非。其特立獨行有如此者。”故而，“獨”應當是指“人所沒有而己獨有的特性”，這一點將在下文接著探討。

明顯，“獨”指向兩端的，獨知、獨覺而獨立、獨行是一端，“拋卻自家”而“沿門持缽”是另一端；獨覺而覺人、獨立而立人是一端（詳見下文），獨斷、獨裁而成為“獨夫”是另一端。換言之，在“兩端”之中，我們才可以發(fā)覺一個人的特性，乍看起來，大家都是差不多的。

三、“慎其獨”，

最終是“慎其誠”，即仔細其特性。

關于“慎其獨”，在《高?！泛汀吨杏埂分猓盾髯印げ黄埰返纳晔龈鼮樵攤?，并且和“誠”緊密聯(lián)系：

君子養(yǎng)心莫擅長誠，致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誠意守仁則形，形則神，神則能化矣。誠意行義則理，理則明，明則能變矣。改變代興，謂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誠者也。

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