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與史學史研究

史景遷與史學史研究

2005年1月，上海遠東出版社，李玉英，148頁。美國史學大師史景遷的著述陸續(xù)被翻譯成中文出版，以至于我們能夠拜讀到西方人視野下的歷史研究成果。他的著述主要有《康熙自畫像》、《中國縱橫》、《曹寅與康熙》、《皇帝與秀才》、《天國之子和他的世俗王朝》、《王氏之死》等，這些書籍在中國暢銷的原因是作者研究歷史的獨特視角，以及他超乎尋常的“敘述”歷史的方式?！锻跏现馈愤@本書主要通過一些“小事情”來反映17世紀山東郯城縣人民的生活。在寫作過程中，作者也穿插了一些合理的想象，更顯得近乎歷史真實。此書的資料來源主要有三種：馮可參主編的《郯城縣志》、曾經(jīng)做過郯城縣知縣的官紳黃六鴻的私人回憶錄和筆記以及眾所周知的小說家蒲松齡的作品《聊齋志異》。雖然本書題名為王氏之死（TheDeathofWomanWang），但作者花費了大量的筆墨描寫郯城縣的地震災(zāi)害、土地稅賦、以及有關(guān)中國古代農(nóng)村社會的生活信條和倫理道德等等，而介紹王氏的篇幅只占了本書的一個章節(jié)。書中主要反映了當時農(nóng)村社會的生活景象，而王氏只不過是這種日?，F(xiàn)象中的小小一筆。在歷史學家所謂的“歷史”中，討論最多的莫過于土地制度、婚姻制度、法律制度等一些理性問題，抑或?qū)θ说木駹顟B(tài)、社會風俗等問題進行整體思考，得出結(jié)論。以往的寫作手法無非是從經(jīng)濟史、政治制度史、思想文化史的角度去試圖勾勒出一個時期、一個朝代的生活風景圖。在這幅看似完美的圖畫中，因缺少“小人物”的活動、缺乏那種不經(jīng)眼“小民”的“爭吵”而變得平靜、安逸。然而，過去喧囂時代的聲音雖然不能完全重現(xiàn)，但它畢竟存在過，已成為既成事實。史景遷這本書就是試圖運用社會史的寫作手法，注重小人物的刻畫，再現(xiàn)過去“有血有肉”的歷史。由于專業(yè)性太強，或因?qū)懽黠L格與其它作品不同，史學著作的讀者越來越少。歷史學家不但要在方法上創(chuàng)新，而且也要在遣詞上有所專攻。史景遷的著作一改原有史學著作的風格，工于詞語，加之以想象，使人讀起來如身臨其境。比如，在描寫郯城縣發(fā)生地震時的情景時，作者寫道：“……傍晚，月亮剛剛升起，除了從什么地方發(fā)出的一陣可怕轟鳴聲往西北方向而去外，一點預(yù)告也沒有，城鎮(zhèn)里的房屋開始晃動，樹木先是有節(jié)奏地搖擺，然后是更厲害地甩來甩去，樹梢都快碰到了地上……”。（第3頁）誠然，作者沒有親自經(jīng)歷過這一段歷史，根本不可能知道當時的情景，然而，運用這種合理的想象能夠生動地表達這一畫面，能夠使人移情入境。再如，比如在寫王氏最后回到自己家中后的一天晚上時，史景遷的“聯(lián)想”又重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他們在屋里一定很冷……1672年1月底的一個晚上，夫妻倆人坐在家中，任叫王氏為他補衣服，她正在油燈下縫補著。外面下著雪。鄰居可以看到他們家里亮著的燈光，后來聽到倆人吵架……”。（第100頁）作者能夠“猜測”到這些都是根據(jù)黃六鴻的記述，把歷史還原成那種近乎真實的事情。就像寫小說一樣（但與小說寫法不同），把所運用的歷史資料充分展開，分析處理，運用到文章中。這是史景遷的思路所在，也是他獨特視角的本質(zhì)內(nèi)涵。這也是我們感覺到他作品新奇的地方之一。試圖把“蒙太奇”手法運用到歷史研究中，這是本書的又一創(chuàng)新?！懊商妗笔欠ㄎ摹癿ontage”的音譯，原為建筑學術(shù)語，意為構(gòu)成、裝配。它是電影創(chuàng)作的主要敘述手段和表現(xiàn)手段之一。電影將一系列在不同地點，從不同距離和角度，以不同方法拍攝的鏡頭排列組合起來，敘述情節(jié)，刻畫人物。但當不同的鏡頭組接在一起時，往往又會產(chǎn)生各個鏡頭單獨存在時所不具有的含義。把蒙太奇運用到歷史寫作中，使得所描述的人物、事件更具風格，不同于常。正如作者所說：“我認為，如能用蒙太奇的方式將某些形象串連起來，我們也許可以越過那個遺失世界的其他資料，更好地表達王氏在去世之前的睡夢中可能想到的東西?！保ㄇ把缘?頁）本書在講述王氏死掉前引用了大量的材料，都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生動的描述，諸如冬天的湖、她的微笑、樹和鳥、鞋子和露水等36條材料出處。讀完這些，給人一種憂傷的感覺，而這種憂傷是一種淡淡的、充滿著哀怨的傷感。顯然，這些不是王氏所想的本來面目。王氏原有的想法像一顆黯然失去的流星，無從考察。當然，我們不應(yīng)說，從嚴格的歷史研究方法上來講這些都不是真實的歷史，我們應(yīng)該細細體會作者刻畫這一切的用意所在，深深感受王氏死前的那份缺乏關(guān)懷的哀愁?！锻跏现馈返谝徽陆榻B郯城地震的發(fā)生，從馮可參、黃六鴻、蒲松齡三人對于地震的描述進行綜合說明。此間，又介紹了明末清初農(nóng)村社會景象，對戰(zhàn)亂、土匪進行大量描寫。第二章主要論述的是土地，對郯城的土地、稅賦繳納、以及有些農(nóng)民是怎樣通過庇護于大戶以抗稅，官府怎樣與這些地主勢力進行抗衡等等。第三章寫寡婦問題。主要講述在家族勢力、家庭觀念的影響下，那些奢想得到寡婦遺產(chǎn)的人是怎樣在“冠冕堂皇”的法律“啟蒙”下，明目張膽地不惜殺人放火，而對那絲士大夫從古至今想要塑造的和諧世界的人間真情嗤之以鼻。第四章描述的是由于日常小事引發(fā)的社會沖突，由地方恩怨所帶來的官府與地方勢力（土匪的殘余）的大打出手。第五章和結(jié)局的一章寫的是王氏的有關(guān)問題以及官府的最終判決。史景遷的眼光與眾不同，這幾個章節(jié)的安排在我們看來是雜亂無章的，但仔細想來并非這樣。作者從1644年明朝滅亡前后開始考察，而王氏的死亡時間是1672年1月，乍一看，有些ue3fe嗦。但是，考慮到歷史的連續(xù)性問題以及研究問題所需要的深度廣度等問題，這樣做也有它的道理。它能從一個更長的歷史時間段來研究這個與“容易改朝換代的上層社會”對立的“相對來說穩(wěn)固不變的下層社會”，用一個“中觀”的眼光看待農(nóng)村社會。其實，研究農(nóng)村問題還要從經(jīng)濟方面著手，畢竟村民最關(guān)心的不是國家的有關(guān)政令，也不關(guān)心皇帝的興廢，而是貼近自身的利益。本書從土地著手來研究農(nóng)村社會存在的一些問題，比如：逃避稅賦、分割遺產(chǎn)、個人感情糾葛、土匪與官府的爭奪等等，而且在研究的過程中，不時地穿插一些對土地制度、婚姻制度、以及當時的思想觀念所進行的研究，更使本書增色不少。本書副標題是“大歷史背后的小人物命運”，在寫作過程中也是這么安排的。只有充分了解農(nóng)村社會習俗、處事慣例等一些常識性問題，才能充分理解一些看似新奇的東西，才能理解當時社會婦女的真實生活狀況。只有這樣，才能理解“王氏案”的最終判決是多么地“合情合理”。雖然這本書給了我們一幅新的面孔，但是我想其中有一些問題還是值得探討的。以下就是我從這本書中認識到的一些拙見。首先，作者有時似乎很注重理性分析，而且對數(shù)字的計算過于理性化，這種理性得到的結(jié)果未必合乎邏輯。例如，在介紹郯城縣稅賦時，作者稱道：“根據(jù)登記的成年男子而征收的人丁稅是每年120個銅錢，以9498個人計算，一年的稅額是1140兩銀子（242名紳士和科舉考試得學位者豁免這個稅）?；镜耐恋囟悶槊慨€地15.7個銅錢；因登記的土地有828223畝，一年的土地稅為13000兩銀子……”。（第32頁）唐代實施“兩稅法”，征收稅賦分夏、秋兩季，把稅賦分為戶稅和地稅。到明代實行“一條鞭法”，使名目繁多的稅賦征收變得簡單化。但是，這些都有弊端，都未完全付諸實施。國人為了逃掉賦稅不惜虛報人頭數(shù)，以至于人口很難精確計算。作者以精確到個位的數(shù)字來計量這些稅額，未免有失妥當。而且，土地的數(shù)目只按照登記的計算，理論上得出一定的數(shù)據(jù)，然后推算出實際上繳的以及縣衙留用的等等，這種推論不能說明當時的縣衙收支情況。因此，在一定意義上說，精確的數(shù)據(jù)在某種情況之下未必是準確的。史景遷對中國語言文化的了解未必深刻，有時候是差強人意。比如，在講到1643年清軍進攻郯城時死亡的人數(shù)時，作者聲稱：“郯城縣應(yīng)服徭役的男勞力人數(shù)是三萬二千九百三十八人。據(jù)《郯城縣志》記載，這場屠殺使得“十者僅存三四”，那么那年以后郯城應(yīng)服徭役的男勞力人數(shù)就剩下了九千八百八十一人……”。（第34頁）數(shù)字記載有時候夸大其詞。本書提到的“十者僅存三四”不能作為一種可以精確計算的數(shù)字，不能把它和原有人數(shù)的30-40%相乘，得出剩下的人數(shù)。因此，這些數(shù)據(jù)不能充分說明當時的人口問題。其次，從資料來源上講，作者其中選取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這些作為史料來說明蒲松齡的觀點，來證明蒲松齡對某事的看法。《聊齋志異》是指記述奇異的故事，該書取材廣泛，內(nèi)容豐富，多數(shù)作品是談狐說鬼。它雖然在一定意義上能夠間接地反映當時的社會情況，但畢竟是虛構(gòu)的，真實性值得探討。小說是基于現(xiàn)實的材料，來源于現(xiàn)實，但不能反映作者的思想觀點，除非作者極力強調(diào)某點。史景遷試圖把小說中的人物、事件還原成現(xiàn)實，但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也就需要對蒲松齡進行個人心理分析。但是，作者通過蒲松齡小說就去說明蒲松齡對實事所表達的觀點，這未必有理有據(jù)。本書中也有不少諸如“可能是”、“或許”等詞語，這也說明作者也知道論證的理由不是太充分，所以只有做推測論。理論上講，歷史就是要求實、求真，資料的重要性也使一些歷史學家形成了“史料即史學”的觀點。雖然本書應(yīng)用的材料在我們看來比較新穎，但是就學術(shù)著作而言，應(yīng)該從更嚴密的角度去考慮、去印證。最后，作者試圖運用《大清律》的條文說明當時的犯罪及處罰情況，但事實上，清統(tǒng)治者取得全國政權(quán)之初，用的是《大明律》。順治二年（1645年），即以“詳譯明律，參以國制，增損劑量，期于平允”為指導(dǎo)思想，著手制訂法典。三年律成，定名為《大清律集解附例》，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