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w-Gardens 邱園記事弗吉尼亞·伍爾芙中文版

邱園記事弗吉尼亞·伍爾芙卵形的花壇里栽得有百來枝花梗,從半中腰起就滿枝都是團(tuán)團(tuán)的綠葉,有心形的也有舌狀的;梢頭冒出一簇簇花瓣,紅的藍(lán)的黃的都有,花瓣上還有一顆顆斑點(diǎn),五顏六色,顯眼極了。不管是紅的、藍(lán)的、還是黃的,那影影綽綽的底盤兒里總還伸起一根挺直的花柱,粗頭細(xì)身,上面亂沾著一層金粉。花瓣張得很開,所以夏日的和風(fēng)吹來也能微微掀動;花瓣一動,那紅的、藍(lán)的、黃的光彩便交叉四射,底下褐色的泥土每一寸都會沾上一個水汪汪的雜色的斑點(diǎn)。亮光或是落在光溜溜灰白色的鵝卵石頂上,或是落在蝸牛殼棕色的螺旋紋上,要不就照上一滴雨點(diǎn),點(diǎn)化出一道道稀薄的水墻,紅的,藍(lán)的,黃的,色彩之濃,真叫人擔(dān)心會濃得迸裂,炸為烏有。然而并沒有迸裂,轉(zhuǎn)眼亮光一過,雨點(diǎn)便又恢復(fù)了銀灰色的原樣。亮光移到了一張葉片上,照出了葉子表皮底下枝枝杈杈的葉脈。亮光又繼續(xù)前移,射到了那天棚般密密層層的心形葉和舌狀葉下,在那一大片憧憧綠影里放出了光明。這時高處的風(fēng)吹得略微強(qiáng)了些,于是彩色的亮光便轉(zhuǎn)而反射到頂上遼闊的空間里,映入了在這七月天來游邱園的男男女女的眼簾。（景物描寫）花壇旁三三兩兩的掠過了這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他們走路的樣子都不拘常格,隨便得出奇,看來跟草坪上那些迂回穿飛、逐壇周游的藍(lán)白蝴蝶倒不無相似之處。來了一個男的,走在女的前面,相隔半英尺光景,男的是隨意漫步,女的就比較專心,只是還常?；剡^頭去,留心別讓孩子們落下太遠(yuǎn)。那男的是故意要這樣走在女的前面,不過要說有什么心眼兒恐怕倒也未必,他無非是想一路走一路想想自己的心思罷了。

“十五年前我跟莉莉一塊兒上這兒來過,”他心想。“我們坐在那邊的一個小湖畔,那天天也真熱,我向她求婚,求了整整一個下午。當(dāng)時還有只蜻蜓老是繞著我們飛個沒完。這蜻蜓的模樣我至今還記得清清楚楚,我還記得她的鞋頭上有個方方的銀扣。我嘴里在說話,眼睛可看得見她的鞋子,只要看見她的鞋子不耐煩地一動,我連頭也不用抬一下,就知道她要說的是什么了。她的全副心思似乎都集中在那鞋上。我呢,我卻把我的愛情、我的心愿,都寄托在那蜻蜓的身上。我不知怎么忽然心血來潮,認(rèn)定那蜻蜓要是停下來,停在那邊的葉子上,停在那大紅花旁的闊葉上,那她馬上就會答應(yīng)我的婚事?？墒球唑褏s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哪兒也不肯停下——不停下對,不停下好,要不今天我也不會同愛理諾帶著孩子在這兒散步了。我說:“愛理諾,你想不想過去的事?”（和莉莉求婚，蜻蜓沒有停下來）“你問這個干什么,賽蒙?”“因?yàn)槲揖褪窃谙脒^去的事。我在想莉莉,當(dāng)初跟我吹了的那個對象。……咦,你怎么不說話呀?我想起過去的事,你不高興了嗎?”“我干嗎要不高興呢,賽蒙?有多少先人長眠在這園子的大樹底下,到了這兒能不想起過去嗎?長眠在大樹底下的那些先人,那些不昧的亡靈,他們不就代表著我們的過去?我們的過去不就只留下了這么一點(diǎn)陳跡?……我們的幸福不就受他們所賜?我們今天的現(xiàn)實(shí)不就由他們而來?”“可我,想起的就是鞋頭上一個方方的銀扣和一只蜻蜓……”“我想起的可是輕輕的一吻。二十年前,六個小姑娘在那邊的一個小湖畔,坐在畫架前畫睡蓮,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開紅花的睡蓮。突然,我脖頸兒上著了輕輕的一吻。我的手就此抖了一個下午,連畫都不能畫了。我取出表來,看著時間,我限定自己只準(zhǔn)對這個吻回味五分鐘——這個吻太寶貴了。吻我的是一位鼻子上長著個疣子的鬢發(fā)半白的老太太,我這輩子就是打這開始才真正懂得了吻的。快來呀,卡洛琳,快來呀,休伯特。”于是他們四個人并排走過了花壇,不一會兒在大樹間就只留下了四個小小的身影,陽光和樹陰在他們背上拂動,投下了搖曳不定的大塊斑駁的碎影。卵形的花壇里,那紅的、藍(lán)的、黃的光彩剛才在蝸牛殼上停留了有兩三分鐘光景,這會兒蝸牛似乎在殼里微微一動,然后就費(fèi)勁地在松松碎碎的泥巴上爬了起來,一路過處,松土紛紛翻起,成片倒下。這蝸牛似乎心目中自有個明確的去處,在這一點(diǎn)上可就跟前面一只瘦腰細(xì)腿、怪模怪樣的青蟲不一樣了,那青蟲高高的抬起了腿,起初打算從蝸牛面前橫穿而過,但是轉(zhuǎn)而又抖動著觸須猶豫了一會,像是考慮了一下,臨了還是邁著原先那樣快速而古怪的步子,回頭向相反的方向而去。褐色的峭壁下臨溝壑,溝內(nèi)有一湖湖深深的綠水,扁扁的樹木猶如利劍,從根到梢一起擺動,灰白色的渾圓大石當(dāng)?shù)蓝?還有那薄薄脆脆的一片片,又大又皺,攔在地里——這蝸牛要去自己的目的地,一路上就有這么許多障礙橫在一枝枝花梗之間。蝸牛來到了一張圓頂篷帳般的枯葉跟前,還沒有來得及決定是繞道而過還是往前直闖,花壇跟前早已又是影晃動,有人來了。（景物描寫）這一回來的兩個都是男的。那年輕的一個,一副表情平靜得似乎有點(diǎn)不大正常。同行的另一位說話時,他就抬起眼來,直勾勾地一個勁兒盯著前方,同行的那位話一說完,他就又眼望著地下,有時過了好大半晌才開口,有時則干脆來個不吭聲。另一位年歲大些,走起路來高一腳低一腳的,搖晃得厲害,那朝前一甩手、猛地一抬頭的模樣,很像一匹性子急躁的拉車大馬,在宅門前等得不耐煩了,不過對他來說,他這種動作卻并沒有什么用心,也沒有什么含意。他的話說得簡直沒有個停,對方不答腔,他可以自得其樂地笑笑,又接著說了起來,仿佛這一笑就表示對方已經(jīng)回了話似的。他是在談?wù)撿`魂——死者的靈魂。據(jù)他說,那些死者的靈魂一直在冥冥之中向他訴說他們在天國的經(jīng)歷,千奇百怪的事兒,什么都有。“天國,古人認(rèn)為就是色薩利,威廉。如今戰(zhàn)爭一起,靈物就常在那里的山間徘徊出沒,所過之處聲震如雷。”他說到這里停了一下,像是聽著,然后微微一笑,猛然把頭一仰,又接著說:“只要一個小電池,另外還要一段膠布包扎電線,以免走電……叫漏電?還是走電?……不管它,這些細(xì)節(jié)就不用說了,反正人家也聽不懂,說了也沒用……總之,把這個小機(jī)關(guān)就裝在床頭,看哪兒方便就擱在哪兒,比方說,可以擱在一只干凈的紅木小幾上。哪個女人死了丈夫,只要叫工匠把這一切都按照我的指示裝配齊全,然后虔心靜聽,約好的暗號一發(fā)出,亡靈馬上就可以召來。那可只有女人才行?選死了丈夫的女人?選還沒有除下孝服的女人?選……”剛說到這兒,他似乎就在遠(yuǎn)處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衣服,在陰影里看來隱隱像是紫黑色的。他馬上摘下帽子,一手按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詞,做出種種癡癡狂狂的手勢,急匆匆向她走去?？墒峭话炎プ×怂男渥?為了把老頭兒的注意力吸引過來,又舉起手杖在一朵花上點(diǎn)了點(diǎn)。老頭兒一時似乎有些惶惑,他對著那朵花瞅了一陣,湊過耳朵去聽,好像聽到花兒里有個聲音在說話,就搭上了腔。于是他就大談其烏拉圭的森林,說是在幾百年前他曾經(jīng)同歐洲最美麗的一位小姐一起到那里去過。只聽他嘟嘟囔囔的,說起烏拉圭的森林里滿地都是熱帶野花的蠟一般的花瓣,還說起夜鶯啦,海灘啦,美人魚啦,海里淹死的女人啦。他一邊說著,一邊就不由自主地被威廉推著往前走,威廉臉上那種冷漠自若的表情也慢慢地變得愈來愈嚴(yán)峻了。接踵而來的是兩個上了點(diǎn)年紀(jì)的婦女,因?yàn)楦项^兒相距頗近,所以見了老頭兒的舉動,未免有點(diǎn)摸不著頭腦。這兩個女人都屬于下層中產(chǎn)階級,一個體形奇肥,十分笨重,另一個兩頰紅潤,手腳還相當(dāng)麻利。她們那種身份地位的人往往都有這么個特點(diǎn),就是看見有人——特別是有錢人——舉動古怪,可能腦子不大正常,那她們的勁頭馬上就上來了?？上н@一回離老頭兒終究還不夠近,沒法肯定這人到底只是行徑怪僻呢,還是當(dāng)真發(fā)了瘋。她們對著老頭兒的背影默默端詳了好一會兒,偷偷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色,然后又興致勃勃地繼續(xù)談了起來,那雜拌兒似的對話也實(shí)在難懂:“奈爾,伯特,羅特,薩斯,菲爾,爸爸,他說,我說,她說,我說,我說……”“我的伯特,妹妹,比爾,爺爺,那老頭子,白糖,白糖,面粉,鮭魚,蔬菜,白糖,白糖,白糖?！本驮谶@一大篇話像雨點(diǎn)般打來的同時,那個胖大女人見到了這些花朵冷淡而堅(jiān)定地筆直挺立在泥地里,便帶著好奇的神情盯著看了起來。那模樣兒就像一個人從沉睡中醒來,看到黃銅燭臺的反光有些異樣,便把眼睛閉了閉再睜開,看到的還是黃銅燭臺,這才完全醒了過來,于是就聚精會神地盯著燭臺看。所以那大個子女人干脆就對著卵形花壇站住不動了,她本來還裝模作樣像在聽對方說話,現(xiàn)在索性連點(diǎn)樣子都不裝了。她由著對方的話像雨點(diǎn)般的向她打來,她只管站在那里,輕輕款款地時而前俯,時而后仰,一心賞她的花。賞夠了,這才提出,還是去找個座位喝點(diǎn)茶吧。蝸牛這時已經(jīng)完全考慮過了:要既不繞道而行,又不爬上枯葉,還能有些什么樣的法子,可以到達(dá)自己的目的地?且不說爬上枯葉得費(fèi)那么大的勁兒,就看這薄薄的玩意兒吧,才拿觸角的尖頭輕輕一碰,就搖擺了半天,稀里嘩啦好不嚇人,是不是能擔(dān)得起自己的那點(diǎn)分量,實(shí)在是個疑問;所以蝸牛終于還是決定往底下爬,因?yàn)槟强萑~有個翹起的地方,離地較高,蝸牛完全鉆得進(jìn)去。蝸牛剛剛把頭伸進(jìn)缺口,正在打量那褐赤赤的高高的頂棚,對那里褐赤赤冷森森的光線還沒有怎么適應(yīng),外邊草坪上又有兩個人過來了。（景物描寫）這一回兩個都是年輕人,一男一女。兩人都正當(dāng)青春妙齡,甚至可能還要年輕些,正如粉紅鮮潤的蓓蕾還含苞待放,長成了翅膀的彩蝶尚未在艷陽下展翅飛舞?！白哌\(yùn),今天不是星期五,”那男的說。

“怎么?你也相信有運(yùn)氣?”“星期五來就得破費(fèi)六個便士?！薄傲鶄€便士算得了什么?那還不值六個便士?”“什么叫‘那’呀——你這‘那’字,意思指啥呀?”“啊,說說罷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你還會不明白?”這幾句對話,每一句說完之后總要歇上好大一會兒,口氣也都很平淡、單調(diào)。兩口子靜靜地站在花壇邊上,一起按著她那把陽傘,摁呀摁的,把傘尖都深深地按進(jìn)了松軟的泥土里。他把手?jǐn)R在她的手上,兩人一起把陽傘尖都按進(jìn)了泥地,這就很不尋常地表明了他們的感情。其實(shí)他們這短短的幾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也一樣大有深意,只是意重情厚,話的翅膀太短,承載不起這么大的分量,勉強(qiáng)起飛也飛不遠(yuǎn),只能就近找個尋常話題尷尬地落下腳來,可他們那稚嫩的心靈卻已經(jīng)感受到話的分量奇重了。他們一邊把陽傘尖往泥土里按,一邊暗暗琢磨:誰說得定這些話里不是藏著萬丈深崖呢?誰說得定這麗日之下,背面坡上不是一片冰天雪地呢?誰說得定?這種事兒誰經(jīng)歷過?她不過隨便說了一句,不知邱園的茶好不好,他一聽立刻覺得這話的背后像是朦朧浮現(xiàn)起一個幽影,似乎有個龐大而結(jié)實(shí)的東西矗立在那兒。好容易薄霧慢慢地散去,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天哪,那是些什么玩意兒?……是雪白的小桌子,還有女服務(wù)員,先瞅瞅她,又瞅瞅他。一付賬,得兩個先令,可不是假的。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個兩先令的硬幣,暗暗安慰自己:不是做夢,絕對不是做夢。這種事本來誰都覺得毫不足怪,惟有他和她是例外,如今可連他也感到這似乎不是非非之想了,而且……想到這里他興奮得站也站不住、想也沒心想了,于是他猛地拔出陽傘尖,急不可耐地要去找喝茶的地方,和人家一樣喝茶去?！皝戆?特麗西,咱們該喝茶去了?！薄斑@喝茶的地方可在哪兒啦?”她口氣激動得難描難摹,兩眼迷惘四顧,一任他牽著走,把陽傘拖在背后,順著草坪上的小徑而去。她把頭這邊轉(zhuǎn)轉(zhuǎn)那邊轉(zhuǎn)轉(zhuǎn),這里也想去那里也想去,喝茶也不在心上了,只記得哪兒野花叢中有蘭草仙鶴,哪兒有一座中國式的寶塔,哪兒還有一頭紅冠鳥?？伤K于還是跟著他去了。就這樣,一雙雙一對對,從花壇旁不斷過去,走路的樣子差不多都是這樣不拘常格,腳下也都沒個準(zhǔn)譜兒。一層又一層青綠色的霧靄,漸漸把他們裹了起來,起初還看得見他們的形體,色彩分明,可是隨后形體和色彩就全都消融在青綠色的大氣里了。天氣實(shí)在太熱了?選熱得連烏鴉都寧可躲在花蔭里,要隔上好大半天才蹦跶一下,就是跳起來也是死板板的,像自動玩具一樣。白蝴蝶也不再隨處飛舞,自在遨游了,而是三三兩兩上下盤旋,宛如撒下了白花花的一片片,飄蕩在最高一層鮮花的頂上,勾勒出一副輪廓,活像半截頹敗的大理石圓柱。栽培棕櫚的溫室玻璃作頂,光芒四射,仿佛陽光下開辟了好大一個露天市場,擺滿了閃閃發(fā)亮的綠傘。飛機(jī)的嗡嗡聲,是夏日的蒼穹在喃喃訴說自己激烈的情懷。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一時間出現(xiàn)了五光十色的許多人影,有黃的也有黑的,有粉紅的也有雪白的,看得出有男,有女,還有孩子,可是他們看見了草地上金燦燦的一大片,馬上就動搖了,都紛紛躲進(jìn)樹陰里,像水滴一樣融入了這金燦燦、綠茸茸的世界,只留下了幾點(diǎn)淡淡的紅的、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