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南枝》與《我坨曲》的情結

《鎖南枝》與《我坨曲》的情結

經過3000多年的中國文學史，優(yōu)雅與粗俗文學之間的關系就像藤蔓的樹一樣。雅文學的源頭是俗文學。魯迅先生因此指出,俗文學“偶有一點為文人所見,往往倒吃驚,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為新的養(yǎng)料”;所以,“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于文學史上的?！毕挛?試舉俗文學《鎖南枝》與雅文學《我儂曲》之間的“情結”為例,窺探兩者之間的廝扭情況。與此同時,對這兩首雅、俗詩歌作品,賦予嶄新的闡釋。一《鎖南枝》:雅文學是異俗文學的產物明朝人卓人月曾經這樣說過:“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又讓元。庶幾[吳歌]、[桂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陳宏緒《寒夜錄》引)此話的內涵是,各個朝代都有其文學的代表體載,反映一個時代的風貌,取得卓越成就。例如詩經、楚辭、漢賦、六朝樂府、唐詩、宋詞、元曲之類,而民歌則是有明一代的“一絕”。所舉[吳歌]等無非明代民歌。卓人月的話符合中國文學史的實際?，F在,我們拈舉一首明朝著名民歌[鎖南枝],與雅文學《我儂曲》(元代管道升作,詳后)相比較,提出自己的新見解,《鎖南枝》唱道;傻酸角,我的哥,和塊黃泥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明代俗文學家李開先(1501～1568)編著《一笑散》,收錄了這首《鎖南枝》。時代較遲的陳所聞編選的《汴省時曲》(公元1605年即明萬歷33年刻本),所收字句微有不同。據李開先《市井艷詞·序》稱:“正德初(16世紀初葉)尚《山坡羊》;嘉靖初(16世紀三十年代)尚《鎖南枝》?！m兒女子初學言者,亦知歌之,……語意則直出肺腑,不加雕刻?！彼哉敲耖g俗文學崇尚自然、真率質樸的特色。由此可知,上引《鎖南枝》(傻酸角,我的哥)很可能產生于明世宗嘉靖初年?？诒鱾鞑痪眉礊槔铋_先收錄于《一笑散》。對這首《鎖南枝》,李開先加3個小注云:“他書相傳,以為趙文敏及管夫人作?！壁w、管夫婦是元朝人。趙文敏即大畫家和書法家趙孟“趙松雪(孟管夫人口占的是元代流行的文學體載散曲,通常把管的即興之作稱作《我儂曲》。它和明朝膾炙人口的民歌《鎖南枝》藝術構思相類,然二者不可徑自畫等號。但是,《鎖南枝》對于《我儂曲》的表現手法的承襲是顯而易見的。管夫人《我儂曲》的淵源所自,已難詳考。作為上層社會的貴夫人能夠出口成章,而且直率渾璞,猶如口語,明顯受到民俗文學的薰陶和感染,雖然尚未找到它的“娘家”。雅文學淵源于俗文學或者深受俗文學的影響是一般規(guī)律,自《詩經》而下的一部中國文學史,例證不勝枚舉。管夫人《我儂曲》應該也是這樣。至于《我儂曲》對《鎖南枝》的反饋,那當是雅文學反作用于俗文學。關于這方面的例證,文學史亦屢見不鮮?！┤?在漢樂府的影響下出現了漢魏文人樂府;而漢魏文人樂府又反作用于六朝民歌。更顯著的,還可舉出“兩廂故事”的流布與衍變?yōu)槔Ｊ紫瘸霈F的是唐代元稹的傳奇小說《鶯鶯傳》,那無疑是雅文學。然后,才派生出[宋]趙會疇《商調蝶戀花》鼓子詞和[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等一大批題材相同的俗文學。因此,先有管夫人《我儂曲》而后衍化出明代民歌《鎖南枝》(傻酸角),亦不悖情理。雅、俗文學間的哺育和反饋,關系十分微妙。這種藤枝相纏的文學現象值得研究。從《我儂曲》對《鎖南枝》的反饋現象來看,正可證明管夫人作品的造詣之高,具有很強的藝術生命力,從而才得以存活于口碑,廣被民間,為蕓蕓眾生所喜聞樂見。捎帶指出,李開先收錄于《一笑散》的《鎖南枝》可能有錯字。例如首句作“傻酸角”,似不如陳所聞《汴省時曲》同一首民歌的“傻俊角”,更遜于管夫人的曲“傻角兒”。酸、俊二字右側相同,殆傳抄或刻板致誤。講一點題外話。在夫權社會,男人罕有不是好色之徒。“人有一定程度多妻傾向。通常的性對象的改變都是男性造成的。約四分之三的社會允許多妻行為,大多數還得到法律和習俗的認可”在中外所有夫權社會里,婦女扮演著卑微的角色,十分可悲。恩格斯指出:“母權制的顛覆,乃是女性所遭受的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失敗。丈夫在家中已掌握了管理權,而婦女則失掉了自己的榮譽地位,降為奴仆,變成男子泄欲的奴婢,變成生孩子的簡單工具了”。(著重點原有)講了這一些“題外話”后,轉入“題內”討論就方便得多。我們由此能提出若干新見。正常的非畸變的性關系,離不開一男一女。他和她結成夫妻或性伴侶,相依為命,生活蕃息在這萬紫千紅的大千世界上。一對異性膠粘在一塊兒,有如水和泥。《紅樓夢》貴公子賈寶玉有句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第2回)。所謂“滲進亞當的身體的水便是夏娃,亞當身體里有了夏娃,生命才是完全的”“女人是水,男人是泥。水摻進泥里,把泥塑造了。泥吸收了水,使水有了形體的寄托,使水可以在這形體里流動著,生活著,獲得了豐富的生命”。為了更形象更完滿地講清問題,林先生接著便全文征引了管夫人《我儂曲》。這種訓釋比較典雅,披上了文明人用柔情編織的外套。究其實,夫婦或性伴侶之所以不同于任何別種關系,即由于他和她之間存在著性活動。早在遠古時代,尚無所謂固定的夫婦關系時,先民便注意到這一點。所以,“一旦人類開始去省察自身的時候,本身所具有的男女性別,就一定引起他的最大的驚異?！薄叭魏晤愋偷纳鐣邪l(fā)現的正常而健全的人來說,異性的吸引和隨后受情欲支配的,易動情感的插曲同他內心深處的愉快和生活熱情與意義最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惫识读凶印珕枴吩?“(遠古)男女雜游,不媒不聘。”強調了男女性別之異。這兒的“雜游”,實即“雜交”。中外各古族在原始社會早期都發(fā)生過先女陰、后男根的生殖器崇拜。兩者之間的過渡期即“兩性同體崇拜”時期。以此作觀察的支點,可見明代民歌《鎖南枝》》及其以前的元代管道升《我儂曲》的藝術構思,必淵源于夫妻間的性生活。所以,《我儂曲》言“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鎖南枝》亦稱“捏的來同床上歇臥”。這樣,始能出現“二頭,四手足”的奇特外形,方才“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或者“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古日本安萬侶《古事記》卷上云,太古有伊耶那岐命和伊耶那美命兩兄妹神,妹“的身子都已長成,但有一處未合”;兄亦若是,“但有一處多余”。于是,以有余補不足,“行閨房之事”,兄妹神變成夫妻神。三反心理的納3膜古希臘哲人柏拉圖(Plato,前427—前347)說過,每個浸沉于愛的湖泊的人“都被‘想與被愛者融為一體的渴望,控制著,這種渴望是愛情中主要的因素”此言有理。拿這個作尺度來衡量,無論是《鎖南枝》內的民間癡情女,還是《我儂曲》作者年逾不惑的貴夫人,她們都懷著同男性性伴侶“融為一體的渴望”。在“情多處熱似火”的當兒,她“成了心理上的陰陽人”。昵稱“傻俊角,我的哥”的民間癡情女無特定對象;愛呼“你儂”則非管夫人莫屬。無論如何,她們都對自己的情侶或丈夫愛得無比深沉、異常熾烈。所以,她們的吟唱便具有震撼性伴侶心靈的力量。不是嗎?“松雪得詞,大笑而止”就是證明?！按笮Α笔亲晕已陲椘浣洑v了內心七級地震后的窘態(tài)。這位有多妻傾向的丈夫不得不把“置妾”妄念擱置起來。西漢辭賦大家司馬相如于腰纏頗豐時,打算置茂陵女為妾。彼時,他把一曲《鳳求凰》追求得手的配偶卓文君(事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欲棄諸腦后。卓文君撫今思昔,悲痛欲絕,遂賦《白頭吟》。此事具載[晉]葛洪《西京雜記》?！栋最^吟》吟道:“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并且悔不當初,云:“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睋f,竟使風流才子司馬相如拋棄了納妾的念頭云。品玩《白頭吟》,通篇作決絕語,毫無用溫柔情懷打動對方的意思。如與前文屢言的《我儂曲》作個比較,《我儂曲》以柔克剛,而《白頭吟》火氣太盛,畢大于利。試想,假如引起司馬相如的“逆反心理”,拉下臉一定非小老婆不可,色衰愛馳的卓文君怎么辦?民歌《鎖南枝》與“置妾”當風馬牛不相及。因為舊時老百姓不打光棍就算萬幸了?！段覂z曲》柔情似水,能量無窮。另外,司馬相如終未納妾,殆由于健康原因,如《西京雜記》言:“長卿(司馬相如)素有消渴疾”,因女色“遂以發(fā)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