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商人形象比較

《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商人形象比較

作為中國古代詩歌的兩個亮點，《聊齋志異》（以下簡稱《談?wù)摗罚┖汀都妆诓菸莨P記》（以下簡稱《讀》）向我們展示了古人想象的奇特世界。事實上，它為我們提供了當時社會生活的全面展示，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對生活在當今社會的人們有著很強的認知意義。在兩部作品的人物長廊中,商人都占據(jù)了一席之地。我們隨時能看到他們的身影活躍在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或喜或怒,或行善或作惡。在表現(xiàn)這些商人形象時,由于兩部作品的作者生活在基本相同的時代,對于價值觀、道德觀有一定程度的共識,所以他們筆下的商人有其共性;但由于兩位作者的身份各異,所處的社會地位不同,世界觀不同,因而他們塑造的商人形象又有著鮮明的個性差異。《聊》和《閱》商人形象的共性主要體現(xiàn)在這一人群作品中所占的比重、人物的品格特征、所表現(xiàn)的作者思想傾向等方面。我們首先看到,在作品人物長廊里,商人群像只是占據(jù)了一席并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堕啞贩捕木?記載各種類型的故事多至千余,但涉及商人的只有二十余則;《聊》對商人形象刻劃筆墨多一些,然全書有十二卷400多則故事,描寫商人的故事僅占十分之一。就是在這些數(shù)量不多的篇目中,還有些商人只是線索人物,作者用來引出故事,或者只是作者發(fā)表意見的證據(jù)。如《聊》卷一《賈兒》敘述一個商人的妻子被狐糾纏,喪失羞恥感,全家不勝其嬲。商人父子延醫(yī)驅(qū)禳全無效果,商人的兒子最后不得不大開殺戒,設(shè)計用毒酒除掉了狐害。這里面的商人只是兒子的陪襯。《閱·灤陽消夏錄(三)》敘述一張姓商人的奇遇:“娶一婦歸,有大家風”,但事先不知道夫人曾是某侍郎之妾,而這位夫人因為違背了誓言,“精魂晝現(xiàn)”,突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屁股上挨了三十大板。再如《閱·如我是聞(二)》借一“劇盜”之口說:“巨商富室,重息剝削之財,以及一切刻薄計較、損人利己之財,是取之無害。罪惡重者,雖至殺人亦無害,其人本天道之惡所也?！弊髡甙焉倘艘暈楸姁褐?作為道德批判立論的佐證?？偟膩碚f,作者對這一人群是粗線條勾勒者為多。兩部作品的另一個共同點,就是表現(xiàn)商人普遍有著明顯的人格缺陷?！读摹穼ι倘说呐u比較溫和,但作者細致地刻劃了幾個無良商人的形象,很有典型意義。如小商人梁有才,“寡福,又蕩無行”,對云翠仙始亂終棄,賭資罄盡時竟然將妻子以八百金賣給富人為妾(卷六),金陵賣酒人乙先是在酒中投水置毒發(fā)了昧心財,又對鄰家美色女子起不良之心(卷九)。在這類商人身上集中了商人的種種惡習。至于意外得到狐鬼幫助的商人,則是因為他們比一般的商人多了一份真誠。馬二混有“仙女緣”,意外得到仙女的幫助,“頓更舊業(yè),門戶一新。笥中貂錦無數(shù),任馬取著”,作者敘完這則故事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馬生其名混,其業(yè)褻,蕙芳奚取哉?”而后又自己釋然,說明仙女看重主人公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樸訥”,是因為他具有別的商人不可多得的好品質(zhì)(卷六)。這是從另外一個側(cè)面譏諷了商人的無德,對商人真算得上不留情面。相比之下,《閱》對商人的否定態(tài)度還要激烈得多。除了一兩個商人,《閱》作者筆下的商人個個都遭到了針砭。有的商人一旦發(fā)跡,便忘恩負義,恩人落魄上門求助時“神情索漠,一茶后別無寒溫”,恩人“語訖絮泣”,商人卻“似不聞”(灤陽消夏錄三);有的商人“抑勒剝削,機械百出”(如我是聞四);有的商人“年少美風姿”,行為卻骯臟不為人齒(槐西雜志一);有的商人與妻子長年離散,雙方都以為對方已死,意欲組建新的家庭,新婚之夜夫婦意外相逢,丈夫卻對妻子“且垢且毆”(灤陽續(xù)錄五)。商人與狐為友,稱兄道弟,卻對狐家女子輕薄非禮(如我是聞四)。兩部作品還都寫到了商人離家外出以后家庭的變故,比如狐或鬼乘虛而入,商人妻或死于非命,或被引誘拐騙,作者沒有點明原因,有時干脆說成是因為狐莫名其妙地來騷擾,鬼無緣無故地“求代”,實際上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表現(xiàn)出“商人重利輕離別”對妻子精神上的傷害,揭示了作為“商人婦”的實際生活狀況。《聊》和《閱》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是勸善懲惡,在刻劃商人形象時也都體現(xiàn)了善惡果報的觀念。凡是品行不端的商人,都受到了這樣那樣的報應(yīng)。販棗的李某誘騙別人的妻子,回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子早已跟別人私奔,而拐來的女子不久又“復(fù)隨一少年遁”(《閱·灤陽消夏錄三》);忘恩負義的山西商人翻臉不認恩人,隨即被術(shù)士戲弄,“檢篋中少百金”,“又失一狐皮半臂”,“慚沮,亦移去,莫知所往”(《閱·灤陽消夏錄四》);滄州商人“逼嫁其弟婦而鬻兩侄女于青樓”,不久便遭橫禍,“自膝以下,筋骨糜碎如割切,號呼數(shù)日乃死”,在作者筆下,作惡在前,遭報在后,這兩件事情之間有著必然的因果關(guān)聯(lián)(《閱·槐西雜志一》)。《聊》則細致描繪了無良商人的可恥下場和行善商人的意外幸運?！笆師o行”的梁有才被狐女云翠仙痛罵怒責,置身于懸崖峭壁之上,得救后茍且存活,不久死于獄中;賣酒的金陵乙“化為狐,四體猶著人衣”,“數(shù)月尋斃”;某商人從屠夫刀下救了一只狗,這只義犬后來不僅救了他的命,還保住了他的財產(chǎn)(《聊》卷九);商人偶入廢寺,允諾出資修建山門,不料被僧人敲詐,“神佛現(xiàn)化”使之獲救(《聊》卷十);最有懲誡意味的是(《聊》卷五)敘述販布商人的經(jīng)歷。這位商人請相面先生為自己卜吉兇,“運數(shù)大惡”,于是急忙帶上積攢的錢財趕著回家。路上遇到一個差役,“漸漬與語,遂相知悅”,“屢市餐飲,呼與共啜”,無意中得知這就是去家鄉(xiāng)勾自己性命的鬼吏,鬼吏勸他:“子行死矣,一文亦將不去,請即建橋,利行人”,他照辦了,令他大喜過望的是,竟因此一善舉免去了厄運。耐人尋味的是,兩部作品還不約而同地贊揚了有著強烈家庭責任感的商人。牛成章死后,魂魄至金陵經(jīng)商六年,待兒子找到他訴生活窘迫之狀,牛成章處置了背叛自己、無視兒子死活的妻子后溘然而滅,讓兒子繼承了自己的遺產(chǎn),“富有萬金”(《聊》卷七)。任建之臨終前托付申竹亭二百余金,囑其一半用來料理后事和贍養(yǎng)妻兒老小,一半作為申的酬金,申得金后昧財而逃,時間過去十幾年,任建之攜鬼友報復(fù),使得兒子有足夠的錢作為經(jīng)商資本,“十年間,財雄一方”(《聊》卷十一)?！堕啞せ蔽麟s志(一)》也寫了一個負責任的父親,出外經(jīng)商死在異鄉(xiāng),魂魄先于兇信回到故里代子償還了賭債。相比較而言,兩部作品表現(xiàn)商人形象有著更多的不同之處。最為明顯的差別是作者對商人的態(tài)度不同。在《閱》作者筆下,商人幾乎是缺德、狡詐的集大成者,是作者進行道德教化的反面教員。他們或是為富不仁,或是行為骯臟,與人相處根本無所謂真誠的友誼,面對朋友家的女子照樣獸性大發(fā);他們多是依靠騙術(shù)贏得利潤,如某商人“攜柴窯片磁,索數(shù)百金,云嵌于胄,臨陣可以避火器”,作者一語親自揭穿了騙局:“何不繩懸此物,以銃發(fā)鉛丸擊之”,商人“急懷之去”(如我是聞二)。他們一般都很吝嗇,揮金如土往往是為了滿足肉欲享受(槐西雜志一)。他還描寫了小商人張福的懦弱和愚昧,明明是自己受到了欺凌性命已危在旦夕,公堂之上卻作偽證,指望里豪能夠贍養(yǎng)老母使之得以善終(灤陽消夏錄四)?！堕啞穼ι倘艘灿锌隙?但正面描寫的實在太少,真正到了惜墨如金的地步。《如我是聞(四)》中的商人是一位正人君子,因此得到了狐的信任和尊重,“將商于外”.便“以家事托狐”,而狐也很盡責盡力,“凡火燭盜賊,皆為警衛(wèi);童婢或作奸,皆摘發(fā)無遺,家政井井,逾于商未出時”,但商人的妻子與鄰居有私,狐卻知情不報。商人認為自己正直有德,不應(yīng)該蒙受這樣的恥辱,不料狐卻振振有詞地告訴他,因為他前世侵占鄰人錢財,今世該由妻子償負。今生有德,卻難保前生清白,作者對商人的成見可謂深矣?！堕啞分械纳倘巳褐?只有杜奎是唯一的落落君子,他“剛勁有膽,不畏鬼神”,在途經(jīng)六盤山麓時獨自投宿廢堡破屋。夜晚,有女鬼裸入其懷,“擬以一宵之愛,乞市薄彗,移骨平原”,杜奎慨然正色,表示“乘人窘急,挾制求歡,則落落丈夫,義不出此。汝既畏冷,無妨就我取溫;如講幽期,則不如徑去”,他“擁之酣眠”,特意為此事耽擱了幾天,“為營葬營齋”,沒有一絲邪念(姑妄聽之四)。遺憾的是,像這樣的正面商人形象,在《閱》中碩果僅存。布商韓某不忍心眼看鄰居因債務(wù)所逼賣子入賤業(yè),籌措贖身費用,連狐女也覺得他“剛氣砭人”,但這樣一個善人的生活卻不檢點,要不是狐女覺悟,認識到“害善人者有大罰”自動離去,他壽將不永(如我是聞四)。作者借一修行有素的道士之口斥責想要得道成仙的商人:“爾曾聞笙歌錦繡之中,有一人揮手飛升者乎?爾曾聞炫術(shù)鬻財之輩,有一人脫屣羽化者乎?……此在爾輩之自度,仙家安有度人法乎?”(姑妄聽之三)這一席話,簡直是對商人的蓋棺定論。與《閱》作者的刻意丑化不同,《聊》的作者是把商人作為社會的一個層面來反映的,描寫商人的生活是展示社會生活的一個側(cè)面,商人是社會的成員,因而對商人的看法顯得比較客觀。在《聊》中,我們也看到了一群奸詐無恥的商人,他們因為哄嚇詐騙賺了昧心錢,一度得意或者得勢,但最終都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甚至像販蝎子的南商那樣,并沒有做什么欺心的事,只是“傷生既多”,“見怒于蠆鬼”而遭到報應(yīng)被傷害了性命(卷十二)。我們更多地看到,《聊》的商人隊伍,成員遍布社會各個角落,其中有奸商,但絕大部分是有些心計但并不很壞的,甚至還有一些是忠厚老實、有些木訥迂腐的;有的是世代經(jīng)商,也有的是書生改行;商人大部分是男性,但也不乏精明的女子;有的是活生生的人,還有的是人死后的魂靈;有的親身在商海漂浮,有的則在幕后經(jīng)紀;有的是狐,有的是鬼,還有的是花神樹精。由于職業(yè)的原因,他們總是外出打拼,所以他們往往見多識廣,很多人博學(xué)多才;由于生活經(jīng)驗豐富,他們又常常顯得足智多謀;常年離家,使得他們的婚姻和家庭常生意外變故,他們的感情生活也比常人復(fù)雜豐富。作者在描寫他們的生活經(jīng)歷時,飽含著同情和關(guān)切。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聊》所刻劃的商人,絕大部分不是為了牟取暴利,而是為了生活而掙扎,想從社會的最底層往上爬得高一些而已。所以,即使是像王十那樣販私鹽、公然違法的小商人,作者也沒有把他寫成一個壞人,而是借閻王的口為他開脫:“私鹽者,上漏國稅,下蠧生民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為私鹽者,皆天下之良民。貧人揭錙銖之本,求升斗之息,何為私者!”在冥中,閻王非但沒有讓王十服苦役,而是作為監(jiān)工督諸鬼清理奈河,讓他狠狠整治了平時為非作歹的“高苑肆商”。作者并沒有居高臨下俯視這一人群,而是跟他們處在同一平面上,向讀者說著他們的故事。由于創(chuàng)作的目的不同,兩部小說在刻劃商人形象時手法也就各異?！堕啞纷髡咻^多理性的分析,人物形象的刻劃簡潔,人物故事梗概化,用的是寫意手法;而《聊》則傾注了作者濃郁的感情,故事情節(jié)大多完整曲折,人物形象豐滿生動,栩栩如生。在《閱》中,我們看到的商人,幾乎渾身都寫滿“無商不奸”的標記,時時刻刻都表現(xiàn)出他們的職業(yè)特點:他們往往輕視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不講信譽,為人機巧,多疑,也許正因為自己常以巧言惑眾,在面臨關(guān)系個人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們決不輕信。《閱·姑妄聽之一》敘述幾個商人行至山間,遇到一老道,口稱接引,幾個人“堅謝不往”,而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老道實為虎精所化,輕易上當?shù)娜俗尷匣⒐苟€。這幾位商人之所以能夠虎口逃生,就是因為他們善于審時度勢,分析權(quán)衡利弊,他們的“疑駭無應(yīng)”是一事當前作為商人的必然反應(yīng),他們的明哲保身絕非僥幸和偶然。作者在為我們展示著幾個商人形象時,既無環(huán)境背景的渲染,也無肖像外貌的描寫,只是幾句簡略的對話,一位商人的“私念”這一心理活動的平鋪直敘,幾個謹慎機智的人物形象就躍然紙上?？v覽全書,《閱》中的商人形象比較單一,是一種類型化的表現(xiàn)方式;除了一兩個有人性有善舉的,大多屬于應(yīng)當鄙薄和批判一類?！读摹分猩倘诵蜗髣t饒有風趣,既有粗線條勾勒的寫意人物,也有描繪極其細膩的人物工筆?？虅澕氈碌挠腥缦滤念?。一類是隱在幕后運籌帷幄者。車生“耽飲”,因此結(jié)交同樣善飲的狐為酒友。狐答謝車生,為其“少謀酒資”,先是讓他晨起拾得遺金,又告訴他“院后有窖藏”得錢百余千,當車生沾沾自喜“囊中以自有,莫漫愁沽矣”,狐卻說“轍中水胡可以久掬?”指點車生用這些錢作為資本經(jīng)營貿(mào)易,車生“由此益富”(卷一)。王成原為貧家子,且性懶惰,生涯日落,在狐媼的嚴厲督促下經(jīng)商,而他的一切取舍全由所住旅店的主人決定,這個旅店主人將王成的事視為己任,一一籌措謀劃,幫助王成撈回了初次經(jīng)營虧損的本錢。回家后,在狐媼的安排下置田造屋,“居然世家”,在狐媼的監(jiān)督下運作,“家益富”(卷一)。第二類是“半路出家”的商人?！读摹分杏性S多商人原本是書生,有的是對科舉絕望,有的則迫于生計,棄學(xué)經(jīng)商,這其中有的很快就完全褪盡書生氣,還有的則本色不改。卷十一中寫到慕姓書生的父親“以文業(yè)迂”,逼著他學(xué)做生意,而慕生卻“每舟中無事,輒便吟詠”,因此打動魚精所化少女白秋練的芳心,“意欲附為婚姻”,聞慕生不肯,竟臥病不起,聽慕生吟詩幾遍則病愈。因婚事受到嚴父阻撓后慕生“凝思成疾”,“久之,支離益憊”,白秋練為之吟誦數(shù)首,慕生頓時“沉疴若失”。白秋練得到慕翁的認可是在“從女言,得厚息”之后,這是因為白秋練深知“凡商賈之志,在于利耳”,“妾言驗,則妾為佳婦矣”。幾年下來,“謀金不下數(shù)萬”。這一家三個商人形象各有異趣。慕翁是一般意義上的商人,他輕視讀書人,更不甚理會年輕人的感情,開始時極力反對兒子與白秋練交往,因為兒子生命垂危才迫不得已“哀請”之,白秋練的到來使兒子恢復(fù)了生機,他還批評她“自總角時,把舵棹歌,無論微賤,抑亦不貞”,拒絕接納為兒媳。一旦依白秋練所言大賺了一筆,隨即主動尋親。慕生雖然身在商海,但始終沒有真正進入角色,先是按照父親的安排做事,后來又完全聽從妻子的計策,他除了潛心讀書外對生意上的事沒有發(fā)生過興趣,只是想要說服父親時,才對白秋練的生意經(jīng)大加夸張。而白秋練則堪稱“儒商”,她青睞慕生,是因為他的“執(zhí)卷哦詩,音節(jié)鏗鏘”,獨自一人時“吟益苦”,她生病要聽慕生吟詩方愈,她也曾為病體支離的慕生吟詩治病。她對一般的商人有著深刻的了解,知道怎樣才能贏得慕翁的信任,又有著極其精明強干的商業(yè)頭腦,這樣才穩(wěn)固了她在慕家的地位。然而對詩歌的愛好并不稍減,在生命危急時還囑咐慕生:“如妾死,勿瘞,當于卯、午、酉時,一吟杜甫夢李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