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園林美學的蒼古之美

中國園林美學的蒼古之美

作為世界園林之母，中國園林與歐洲園林和西亞園林相比，有著獨特的風格和獨特的個性。計成在《園冶·園說》中提出了中國園林美學的綱領：“雖由人作，宛白天開。”1崇尚自然是中國人的普遍審美心理。園林由人工建造，如何才能達到自然天成的效果呢？首先，中國園林摒棄中軸對稱的規(guī)則幾何圖形設計思路，注重利用園址的自然地貌，依崗起伏，隨勢曲折。第二，中國園林最大限度地降低人工雕琢的痕跡，注重通過園林景物來體現(xiàn)自然的神韻。而在中國園林的自然景物中，那些蒼古、古樸、古拙、古雅、古韻曲致的景物尤其不可或缺。由此，中國園林形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那就是它的蒼古之美。蒼古之美是中國園林獨特的審美旨趣，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園林美的靈魂。一、人工之美即自然天成的中國園林之美中國園林之美，美在自然天成，而自然自身亙古以存，本來就與蒼古之境相通。自然之美，并非僅僅表現(xiàn)為生生不息與景觀的生機盎然，同時也表現(xiàn)在景物的滄桑變遷與古簡幽遠。因此，追求自然美的中國園林把蒼古之境的營造當作造園的理想?！秷@冶·相地》說：“新筑易乎開基，只可移楊栽竹；舊園妙于翻造，自然古木繁花。”1“多年樹木，礙筑檐垣；讓一步可以立根，斫數(shù)丫不妨封頂。斯謂雕棟飛楹構易，蔭槐挺玉成難?！?在計成看來，古木繁花的舊園勝過移楊栽竹的新園，蔭槐挺玉的舊園勝過雕棟飛楹的新園。這位中國首屈一指的造園理論家清楚地表明了他對園林建造中蒼古基調的推崇。李格非《洛陽名園記》云：“園圃之勝不能相兼者六：務宏大者，少幽邃；人力勝者，少蒼古；多水泉者，艱眺望?！?人力太勝，則園林必然遜于蒼古，雕琢之痕明顯，則自然之美必被遮蔽。而童凹崔《江南園林志》也說：“高臺大榭，轉瞬可成，喬木參天，輒需時日。茍非舊園改造，則屋宇蒼古，綠蔭掩映，均不可立期。”3喬木參天、綠蔭掩映與屋宇蒼古都是造園者之所期，新筑園林就缺乏這些方面的美。凡構園林，須以原野為基礎。原野處于純自然狀態(tài)，是純粹的自然美。園林不僅是原野，園林之美不是純粹的自然美，必然有人工的因素。在園林建造中追求自然美，關鍵在于人工美與自然美的和諧，人工美應當隱于自然美之中，而不能凸現(xiàn)出來，遮蔽了自然美。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前引有關園林的論述中，即便在現(xiàn)代人童凹崔的論述中，都沒有提到所謂的自然美，而總是將蒼古之美與人工之美相對提出，也就是說，在他們看來，園林中的自然美就是蒼古之美，因此，說蒼古之美是追求自然天成的中國園林美的靈魂并不過分。在園林設計和建造過程中，若要實現(xiàn)人工美和自然美天衣無縫般的結合，就必須根據(jù)園址的自然條件精心構思，做到大巧若拙，注重古拙之美與古樸之美的顯現(xiàn)。而當人工之美與自然之美難于協(xié)調的時候，應當舍人工而取自然，在園林中創(chuàng)造出蒼古之境來。文震亨《長物志》就說：“總之，隨方制象，各有所宜，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4園林建造中的古、樸、儉就是自然天成的特征，而時、巧、俗則屬人工雕琢的印記，寧古無時，充分表明了文震亨推崇蒼古之美的態(tài)度。一座園林，景物萬千，其中必有古者，亦必有新者。但是，整座園林的基調必屬蒼古之境，如此才能稱得上成功的園林，陳從周《說園》說：“山必古，水必活，草木華滋，好鳥時鳴。”5山是中國園林的核心，水繞山轉，木長于山，石出于山，才是園林佳構。中國園林必有山，園林中若無山則須造假山以補缺。山必古，也就是說所造園林必須要有蒼古之意，因為，一山既古，則全園皆古矣!深蘊古意的園林必定為人所稱頌，因此，《江南園林志》說：“惟談園林之蒼古者，咸推拙政?！?園林若缺少了蒼古之意，便是不完美的園林，無論其他方面設計建造得如何出色，都令人感到可惜和遺憾，故《江南園林志》說：“菱塘沿澄碧山莊，為沈氏近構，少蒼古之致。”3園林若蒼古之意全無，便顯得不再是園林。《說園》說：“有些園林、風景區(qū)、名勝古跡，砍老木，栽新樹，儼若苗圃，美其名曰‘以園養(yǎng)園’，亦悖常理?！?陳從周很好地揭示了中國園林的根本特點，揭示了園林與苗圃的區(qū)別。園林之不同于苗圃，就在于蒼古之意的存無。老木成為園林的象征，而新樹則是苗圃的象征?！墩f園》又說：“拙政園的楓楊，網師園的古柏，都是一園之勝，左右大局，如果這些饒有畫意的古木去了，一園景色頓減?！?1“今西湖白堤之柳，盡易新苗，老樹無一存者，頓失前觀。‘全部肅清，徹底換班’豈可用于治園耶？”12拙政園與網師園古意深濃，不失園林名勝之美，而今西湖白堤之景卻顯然人工太勝，古意全無，儼然一苗圃矣，令人嘆惋。中國園林審美中對于蒼古之美的鐘愛，即便對當今城市街道和廣場建設中的景觀設計都有巨大的影響。很多城市街道綠化帶和廣場綠地中都移植了巨樹，這些巨樹移植成本之高，令人咋舌。移植一棵巨樹動輒幾十萬元，且冒著不能成活的危險，一些專家也撰文歷數(shù)其弊，然而，這種風氣卻仍然方興未艾，可見蒼古之美在中國園林審美中是如何重要了。二、古木的觀賞特征中國園林蒼古之美主要通過園中的自然景物來體現(xiàn)。園中的自然景物可概括為山水兩系，在我國古代詩文中，園林與山水幾乎成為同義語。山水同處一園，卻互異其趣。夫山，靜處默然，厚土載物者也。夫水，周流不息，化育生命者也。山必古，水必活，說明園林的蒼古之美必然通過山來體現(xiàn)。而山所載之物，無非花、草、木、石之屬?；ú葜?，一歲而枯，一歲而榮，無以致其古。木、石則不然，歷年累世，經風披雨，歲月愈久，蒼古之意愈濃。顧大典《諧賞園記》說：“大抵吾園臺榭池館，無偉麗之觀、雕彩之飾、珍奇之玩，而惟木石為最古?！?3顧大典的話中有兩重含義：第一，蒼古之美在園林中是十分重要的，不難看出，諧園缺乏其他諸種之美，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木石之古，僅此一美就足以令園主感到自豪了；第二，園林蒼古之意境，主要是靠古木與古石來營造的。我國歷代許多文人鐘情于園林，寫下了大量的園林游記，這些園林游記幾乎無一篇不以古木為園林一勝景，對園林中的古木極盡描寫之能事。他們所描寫的古木品類繁多，主要有古杉、古柏、古榆、古檜、銀杏、古松、古梅及古櫸等。古木之古，首先表現(xiàn)在其樹體高聳，上干云霄，樹冠寬廣，遮天蔽日。園記一般以形象的手法描寫樹高、樹圍、枝葉和樹蔭，如楊衒之《洛陽伽藍記》記正始寺云：“高林巨樹，足使日月蔽虧；懸葛垂蘿，能令風煙出入?！?4描寫的同時，也常常輔以數(shù)字說明，讓人對其有更具體的印象，如白居易《草堂記》云：“夾澗有古松、老杉，大僅十人圍，高不知幾百尺，修柯戛云，低枝拂潭?！?5有時在描寫樹貌的同時還大略估算出樹齡，袁起《隨園圖說》云：“臺上銀杏大四十余圍。園內有銀杏三，皆千余年物，而此樹最高，翠干拂天，清陰匝地?！?6這些高林巨樹，參天干云，遮日蔭地，世所罕見。對于樹齡，園記中不記則已，一記則從數(shù)百年到上千年不等，其時間之久，遠遠超過人的一生。如此高大蒼古的樹木，不要說置身其旁，僅僅閱讀這些園記文字，都令人頓出塵外之想，頓生恍如隔世之感。當然，園林中的古木并非一定要參天聳立、遮天蔽日才出古意。有的樹種，樹體之高和樹冠之大無法與前面所說的樹種相比，但其姿態(tài)天然而怪異，也可以顯得年歲久遠，古意濃郁。洪適《盤洲記》云：“山中壽松，蛟龍奮舉?！薄肮琶范χ?，橫枝卻月，厥臺凌風。”17文征明《玉女潭山居記》云：“‘凝玉’之南，古櫸一株，根柯郁蟠，研砑鬼如石。”18這些園記所記的古木并無高聳傲立之姿，而只有怪異奇特之態(tài)，然而，怪異即與古怪相近，而古怪則近于蒼古了。在人的感覺中，習以為常的東西往往與當下性相聯(lián)系，出于自然而又怪異的東西總是通向遙遠的過去。古木而外，古藤與木本相近，也以其姿態(tài)無常，遮蔭蔽日而成為園林蒼古景物之一種，如《諧賞園記》云：“樓垣高三尋，古藤翳之，蔓引蒙密，氤氳蔽虧?！?9同古木一樣，古石亦令人生蒼古之意，或以為有過之而無不及?！堕L物志》云：“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0顯然，文震亨對于古石的偏愛，有勝于古木了。無獨有偶，方象瑛《重葺休園記》亦云：“大約園之景，臺沼而外，有古樹，有修竹，有高柳長梧，而石山為最?！?1在方象瑛看來，園景中石山比古木更為重要。蒼古之意通過園石最能體現(xiàn)出來，因此，凡構園，必不能無石?！堕L物志》復云：“石欄最古，第近于琳宮、梵宇，及人家冢墓。”22欄者，本為人工之物，與自然蒼古相左，然而卻因其以石鑿成，不損古意，石之能令人古，竟至于此!園林之石，形態(tài)萬千。有如門者，一般出現(xiàn)在峽谷間，如王世貞《弇山園記》云：“小轉而南，兩壁上狹，一石臥之，曰‘小石門’，自此轉而入峽矣。峽兩旁有怪石，窈窕陰冱，仰不見日?！?3又有如壁者，《弇山園記》云：“其前則為石壁，壁色蒼黑，最古，似英，又似靈璧?！?4又有蹲者，如孫國光《游勺園記》云：“堂前古石蹲焉，栝子松倚之?！?5李斗《揚州畫舫錄》記揚州趣園云：“亭旁竹木蒙翳，怪石蹲踞，接水之末，增土為嶺?！?6又有臥者，如劉侗《帝京景物略》記北京園云：“隔岸數(shù)石，亂而臥?！?7對于這些不同形態(tài)的園石，人們總是通過與自身生活非常切近的方式來把握，其中有很多是借助人的姿態(tài)來進行描寫的，這樣一來，人和園石也就有了某種類同性，而人正是憑借這種類同性通達作為物的園石。太湖石是園石中的極品，以其皺、漏、透、瘦之奇形怪狀而被厚愛，《長物志》云：“太湖石在水中者為貴，歲久為波濤沖擊，皆成空石，面面玲瓏。在山上者名旱石，枯而不潤，贗作彈窩，若歷年歲久，斧痕已盡，亦為雅觀?！?8太湖石的這種“畸形”正如古木之奇形怪狀一樣也是其令人觀之而生古意的原因之一。園石因受雨生苔也可使古意陡增。故《長物志》云：“堯峰石，近時始出，苔蘚叢生，古樸可愛?！?9石本不毛之物，必是屢披風雨致表面風化，或塵土飄落附著，方能長出苔蘚來。石而生苔足見其經年之久，因此，即便園石本身并無特別之處，一旦生苔便也古意盎然了，故《長物志》復云：“花間岸側，以石子砌成，或以碎瓦片斜砌者，雨久生苔，自然古色，寧必金錢作埒，乃稱勝地哉？”30園林蒼古之美固然主要通過木石體現(xiàn)出來，但又不止于此二者。人工之跡，歷年累月，也變得古雅不俗，如同古木古石一樣，令人頓生思古之幽情。王稚登《寄暢園記》云：“堂后石壁倚墻立，墻外即張祜題詩處，茫然千古，蒼耶!桑耶!漫不可考矣。”31此正是人跡與石共老矣!三、木石與人，之美同深園林何以必須蒼古，否則便為不美？對于這個問題，形式主義美學無法回答。整齊、對稱、多樣、統(tǒng)一、單純、復雜、鮮明、明暗、大小、適稱、色彩、線條等，這些元素中沒有一個可以用來解釋中國園林的蒼古之美。蒼古之美無關乎形式，是一種無形式的情感之美，其心理基礎是我國審美文化中的比德傳統(tǒng)。在我國美學思想史中，孔子“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開比德審美之先聲，后又有荀子“夫玉者，君子比德焉”之說繼之。劉義慶《世說新語》記：“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邪時所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32這是以人比木?！督蠄@林志》云：“奇章之嗜石，不以其可游，而以其可伍，是以生命與石矣?！?3這是以人比石。不以其可游，意思是說園石本身從形式方面來說并不一定很美；而以其可伍，意思是說園石與人是可以相互參伍和比較的。仁者比山，智者比水，君子比玉，與人之比木石，雖然都屬于比德，但具體情形卻不一樣。朱熹注《論語》曰：“智者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34。荀子論玉曰：“溫潤而澤，仁也；栗而理，智也”35。荀子心目中的君子，仁智雙蘊，有似于玉。這三種比德，都是比其同，也就是揭示出比者和被比之間的相同或者說相似之處。李漁《閑情偶寄》云：“如一座園亭，所有者皆時花弱卉，無十數(shù)本老成樹木主宰期間，是終日與兒女子習處，無從師會友時矣?！?6這是以老成樹木比于老師老友，人樹偕老，也是比其同。然而，人或構園，或游園，見木石而比德，往往比其相異者。木石與人，一靜一動，一常一變，一久一暫，從這種意義上說，實在是大相徑庭。中國園林審美中的人與木石，正是就這種差異來比德的。潘耒《縱棹園記》云：“然使君未能與世淡忘，身在江湖，情馳魏闕，雖景物當前，恒有邑邑不自得者?！?7很顯然，這里的使君身在園牛，卻心懷廟堂，面對滿園的景物，悵然若失。園林中那些古意濃郁的景物令人生無限遐想，心中涌起對于昔日仕途得意時的無盡追思。又如張問陶《鄧蔚山莊記》云：“潭上可憩息者，右曰‘銀藤舫’，檐際古藤糾結，綠蔭如幄；左曰‘秋水夕陽吟榭’，君眷念故交，托興于伊人宛在，以寄遐思。”38古藤與故交，二者在時間上相通，都曾與園中人過去生命相伴，只是古藤依舊，而故交卻已零落，睹物思人，怎不讓人感懷時世，憂戚于心!至于陳基卿《安瀾園記》則云：“夫自湖山卉木而更漸，即于蛇虺狐兔，非數(shù)百年不能盡復其故，而碩果之剝，必有值其時而無可如何者，又況生也有涯，神智易蔽，更不若草木之堅、與花鳥之往來無息也，不尤可太息耶？”39這里直截了當?shù)貙@中人的“生也有涯、神智易蔽”同“草木之堅、花鳥往來之無息”相比，生命短暫的園中人與老而彌堅的園中木石相比，其相異處昭然若揭。園中人正是在這種相異處感嘆人生的無奈，完成其情感體驗或者說審美體驗。朱光潛曾以對于一棵古松的三種態(tài)度來對比說明什么是審美：科學的人“注意它和其他松樹的區(qū)別，思量它何以活得這樣老”；審美的人“聚精會神地觀賞它的蒼翠的顏色，它的盤曲如龍蛇的線紋以及它的昂然高舉、不受屈撓的氣概。”40實際上，審美的人面對一棵古松時，往往不是思量，也不是觀賞，主要的情感體驗是“感嘆”它竟然活得這樣老!朱先生還說：“古董癖也是很奇怪的，一個周朝的銅鼎或是一個漢朝的瓦瓶在當時也不過是盛酒盛肉的日常用具，可現(xiàn)在卻變成很稀有的藝術品。”41古松也好，古董也好，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它們對時間強大的穿透力!而這正是如白駒過隙的人生所渴望具有而不能具有的!人們對于古松和古董的審美，實際是對這些審美對象的驚羨。蘇軾《赤壁賦》曰：“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2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