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詩歌語言藝術(shù)論

唐宋詩歌語言藝術(shù)論

詩歌是語言藝術(shù)的結(jié)晶。這是因為它深受人民歡迎，流傳至今。它的精致承載者，即作家運用語言的優(yōu)越性來表達藝術(shù)。本文擬舉唐詩宋詞為代表說明它的語言藝術(shù),而詩詞的語言藝術(shù)又只能在語用場才能準確判定。一詩歌形式上的“粘”與“詞”唐詩應(yīng)以典范的律詩為代表。律詩是由樂府詩蛻變而來的,樂府詩原本來自民間,是配音樂的,后來與樂府分離,成為文人的專用品,并加以改造和限定,就形成了代表唐代的特定文體——律詩。律詩有很多講究和限制。簡單地說,從句數(shù)講,除排律外,都是八句或四句(絕句或稱絕律),每句用字又規(guī)定為七言或五言。這使詩的語言具有整齊美。詩的句讀要講究節(jié)奏,一般是以兩個音節(jié)(兩個漢字)為一個節(jié)奏單位,這又使它具有節(jié)奏美,讀起來朗朗上口。節(jié)奏又同音節(jié)(漢字)的平仄密切相關(guān),即每個節(jié)奏單位要求平仄相間(如“平平仄仄仄平平”等格式),再加上兩句押韻(用韻也有嚴格規(guī)定),這使詩又產(chǎn)生了抑揚頓挫的音樂美。在講究平仄基礎(chǔ)上還要求“粘”?！罢场笔钦f詩的句法結(jié)構(gòu)上的音節(jié)節(jié)奏要平粘平、仄粘仄,即詩的第二句平仄與第一句的平仄相對立,第三句的平仄與第二句的平仄相粘連(即相同),第四句的平仄又與第三句相對立,而與第一句相同(余類推)。例如:(1)平平仄仄平平仄,(2)仄仄平平仄仄平。(3)仄仄平平平仄仄,(4)平平仄仄仄平平。因為詩的二、四(六、八)句要求用平聲韻,所以只能這樣粘對,一般人說詩所謂“平起平收,仄起仄收”就是這個道理。粘在詩的音節(jié)上就暗含有對(平仄對立),律詩還要求語詞上對仗,一般是頷聯(lián)(第三四句)和頸聯(lián)(第五六句)對仗,這給詩又增添了對稱美。這些都是律詩形式上的規(guī)定,形成律詩的固定格式,稱為詩律。宋詞也是來自民間,配音樂的,與樂府詩是同一類文學(xué)載體,所以又把詞稱為“詩余”?！掇ワL(fēng)詞話》說:“唐人朝成一詩,夕付管弦,往往聲希節(jié)促,則加入和聲。凡和聲皆以實字填之,遂成為詞。詞之情文節(jié)奏,并皆有余于詩,故曰‘詩余’?！笨梢娫~是詩的發(fā)展,是詩的一種別體。詞有詞牌,一般是按照詞牌的樂曲依聲填詞。到了宋代,詞人輩出,有的新制曲譜,叫自度曲,詞牌也越來越多。每個詞牌用字的平仄和押韻都有一定的格式和要求,形成固定的詞譜,詞人只能按照詞譜寫詞,所以叫填詞。宋代詞人深受律詩的影響,更講究用字的平仄、句讀和押韻,惟一與律詩不同的是有長短句?？傊?每個詞譜所規(guī)定的字數(shù)、平仄、句讀、用韻以及單調(diào)、雙調(diào)等都有固定的格式,稱為詞律。二語言表達缺乏形式,內(nèi)容與形式相統(tǒng)一詩詞固定的格律形式是一種小巧精致的藝術(shù)品。詩詞的格律形式是怎樣顯示出來的呢這是由古代漢語的特點決定的。古代漢語(相對于現(xiàn)代漢語而言)的詞絕大多數(shù)是單音節(jié)的,每個詞的音節(jié)分為“平上去入”4個聲調(diào)以區(qū)別語義。音節(jié)由聲和韻兩部分構(gòu)成,韻和聲調(diào)配合,根據(jù)《詩韻集成》歸為106個韻(即詩詞用韻的標(biāo)準),即平聲30韻(內(nèi)分上下平聲韻各15個),上聲29韻,去聲30韻,入聲17韻。又把平聲韻的字算平聲,上去入三聲韻的字算仄聲。這樣,詩詞的音韻平仄以及限定的字數(shù)都是同古代漢語的特點吻合的。概言之,詩詞的格律形式是從古代漢語里概括抽象出來的,是潛在的形式,依照詩詞格律作詩填詞是用語言表達出來的顯現(xiàn)形式。雖然詩詞的潛在形式來自語言表達的顯現(xiàn)形式,但是,反過來,顯現(xiàn)形式又要受潛在形式的制約,寫出來的詩詞才符合格律。因此,詩詞的語言不僅要符合詩詞格律,具有形式上的美,更重要的是,詩詞的語言所表達的內(nèi)容要豐富多彩,把形式和內(nèi)容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才堪稱詩詞的語言藝術(shù)。詩詞是限定的格式,要在這種格式里表現(xiàn)出作品豐富多彩的思想感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歷來評點詩詞的人眾多,歸結(jié)起來,不外乎就內(nèi)容和形式兩個方面去評點。內(nèi)容方面要求意境深遠,形式方面要求用語新穎?！读辉娫挕芬肥ビ嵫?“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辈⒗e詩證:“若嚴維:‘柳塘春水漫,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tài),融和駘暢,豈不在于目前乎又若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于言外乎”《白石詩話》說:“語貴含蓄。東坡云:言有盡而意無窮者,天下之至言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蕙風(fēng)詞話》說:“意內(nèi)言外,詞家之恒言也。”《人間詞話》說:“詞以境界為上?！痹谠u論姜夔的詞時指出“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意,弦外之響,終不能與于第一流之作者也?！边@些評點從正反兩面說明,詩詞的內(nèi)容美是以意境為上,而意境又是通過暗合格律的語詞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達到形式和內(nèi)容的完美統(tǒng)一。但有許多詩詞評點往往是摘引作品的只言片語加以評說,難于窺見作品藝術(shù)全貌。例如《蕙風(fēng)詞話》摘引李德潤臨江仙詞句“強整嬌姿臨寶鏡,小池一朵芙蓉”,評點說:“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絕無曲折,卻極形容之妙”;摘引徐鼎臣夢游詩句“繡幌銀屏杳靄間,若非夢魂到應(yīng)難”,說“置之詞中,是絕好意境”。特別是謝靈運詩中“池塘生青草”一句平常語,被歷代詩詞評點家推崇備至,以至有“池塘青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的吟贊(引自《人間詞話》),這已偏離作品思想內(nèi)容,完全注重語言表達形式了。至于評點詩詞用字的巧拙則更為常見。例如《蕙風(fēng)詞話》舉黃東甫柳稍青詞“花驚寒食,柳認清明”說,“‘驚’字,‘認’字,屬對絕工。昔人用字不茍如是,所謂詞眼也?！薄度碎g詞話》例舉:“‘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破圃聛砘ㄅ啊?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惫倘粺捵质窃娫~之道,屬點睛之筆(所謂“詞眼”),但一字之妙,只能管中窺豹,僅見一斑。我們以為,這種專注語詞的評點,既肢解了整首詩詞豐富的內(nèi)涵,也實難評斷用語的工拙。三言語的表面意義我們說詩詞的語言藝術(shù)只能在語用場才能準確判定。什么是語用場我們具體應(yīng)用語言工具組成話語,進行交際,要受語境制約。我曾把說話的時間、地點、條件、目的和對象等統(tǒng)稱之為“語境”,并且認為,這五種要素在言語行為中是永遠在場的,缺一不可的,是言語行為的決定因素。后來,我在一篇文章中比較明確地說,“語言符號的物質(zhì)形式表達詞語意義,語詞組合的結(jié)構(gòu)形式表達語法意義,語句有目的的布局構(gòu)成文體篇章結(jié)構(gòu),形成語用場。語用場也是一種形式,更高一層的形式,它表達深層的含義?！辈⒃囉眠@種認識初步解讀了王安石《元日》詩作的語用含義。這樣表述,對于語用場仍未有一個概括的界定。現(xiàn)在我們從說話人的角度,用特定的語境與話語相吻合的語篇來規(guī)定語用場(pragmaticfield)。我們把這種認識用于下面將要分析的唐詩宋詞,判定詩詞的語言藝術(shù),并從語言具體應(yīng)用中檢驗語用場理論的有效性。我們先分析一些詩詞實例。(一)朱慶余《近試上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這是一首七言絕句。先從詩律看,絕句不一定要對仗,但必須要粘。這首詩平仄粘對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在忌犯孤平的前提下,這詩粘對基本合律,節(jié)奏、句讀和用韻(上平聲七虞韻)也合律。從語句表達的意思看,字面上描寫的是位新嫁娘形象:她明知自己漂亮美貌,卻故意撒嬌問自己的丈夫,我這樣妝扮是否時髦,能去見公婆嗎我們再看詩的題目“近試上張水部”,似乎詩意是文不對題。但是,我們深一層考察張水部和朱慶余其人及其關(guān)系,就豁然得解。據(jù)《唐詩三百首》陳婉俊注釋:“慶余遇水部郎中張籍,因索慶余新舊篇什”,“慶余作是詩以獻”。張籍(約768—830)是唐德宗貞元十五年(799)進士,曾任太常寺太祝,水部員外郎,是位有名望的老詩人。朱慶余當(dāng)時是位青年才子,在國家考試前夕把自己的習(xí)作呈獻老詩人,希望得到舉薦。在這樣的背景條件下,朱慶余卻有似丑媳婦難免見公婆的心態(tài)。持這種心態(tài)用這樣的手法來描寫,可以說意境深遠,用語新穎。回到語用場來說,從說話人的角度看,說話人(作者)和話題(或主題)是自明的,勿需出場。但說話的對象(讀者——張水部)、時間(近試)、地點(面呈)、條件(青年才子面對有名望的老詩人)和目的(希望得到舉薦)等語境要素都不可缺少。當(dāng)然,從聽話人(讀者)的角度看,話題和說話人的身世有必要了解,后面再說。選擇與特定語境相吻的話語表達出一種完整的思想感情,就是語用場。據(jù)此可見,這首詩的意思與它的字面意義無關(guān),是從語用場里映射出來的言外之意。(二)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千家詩》選入題為《玄都觀桃花》):“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這首七言絕句,從詩律看,首句押韻,用的是上平聲十灰韻。全詩平仄粘對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完全合律。從語句表面意思看,似很平淡,只不過表述了作者看桃花的觀感。但正是這首詩觸怒了當(dāng)政,使作者再貶揚州。那么,這詩隱含的深意是什么劉禹錫(772—842),唐德宗貞元九年(793)進士,官監(jiān)察御史,因參加王叔文的進步政治改革遭到失敗,被貶為朗州司馬長達十年。這首詩是他在“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時(815)寫的。據(jù)《千家詩》注釋說,后兩句的寓意是:“玄都觀桃花千樹,指在朝之官;劉郎,自喻也;言滿朝之人皆吾去后而升遷者?！睋?jù)此看來,這是劉禹錫借題發(fā)揮,諷刺當(dāng)政,所以“時相惡其譏諷,再貶揚州司馬”。從語用場看,說話(寫作)的時間,原題已指明“自朗州承召至京”;地點是玄都觀看桃花;條件是作者遭貶剛被召回,看到滿朝新貴都是作者遭貶后升遷的;對象是“戲贈看花諸君子”,詩題用一“戲贈”,就含有戲謔意味;目的是觸景生情,書憤不平,借喻桃花影射當(dāng)政。詩的后兩句用語平淡、自然,而卻是作者點晴之筆,用意所在,令人回味。(三)于謙《石灰吟》:“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青白在人間。”這詩合律,不再重述。用語淺顯明白,詩意一目了然。曾選入《初中語文課本》。但是作者寫這首詩的目的和所隱含的哲理卻不是一眼能看透的。從語用場看,僅就字面含意說,作者把石灰人格化,讓石灰自表心跡。從“出深山”到“在人間”,表明了石灰存在的身世(時間、地點)。“烈火焚燒”的冶煉過程,就是石頭變成石灰的條件。對象是石灰獨白,自述身世。自述身世的目的是表明心跡,“要留青白在人間”。這是詩的表層意思。作者于謙寫《石灰吟》有更深的寓意,即托物言志。從讀者角度看,必須了解作者的身世,才能理解這首詩的深層含意。于謙(1398—1457)是明朝著名的愛國將領(lǐng),曾任監(jiān)察御史,兵部尚書,后被誣陷謀逆,處死。據(jù)此再對照詩作,可以說句句都是作者身世的寫照。即使“粉骨碎身”被誣陷處死,自己留給人間的仍然是一個愛國的、節(jié)操堅貞的清白人。如果僅從字面看到石灰生產(chǎn)過程這一層意思,就嫌平淡淺薄;而將石灰擬人化,又何嘗不是做人的真理。用淺顯的語句映射出深刻的哲理,這就是“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了。我們舉這首詩雖不是唐代詩作,但律詩這種文體自唐代定型以后,延續(xù)至今,仍具有一定的生命力,宋詞也是這樣。(四)蘇軾《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碧K軾這首詞用的詞牌是“卜算子”。依照詞譜“卜算子”是雙調(diào)(分前后兩闋),共44字,其句讀平仄是:∥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蔚诙⑺木溲喉?要求用平聲韻。對照詞譜,這首詞合律。蘇軾這首詞,歷來有種種解說。我們認為,這首詞的寫法和用語都別具風(fēng)格。作者這首詞寫明“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考察作者身世,蘇軾(1036—1101)因“烏臺詩案”受禍,系獄130天,后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這是他謫居黃州任所的詞作。根據(jù)詞的語句,從語用場分析,說話的時間、地點是“漏斷人初靜”的“寂寞沙洲”,說話的對象是謫貶的“幽人”和失群的“孤鴻”對話,說話的條件和目的是具有共同失落感心態(tài)的幽人和孤鴻互相傾訴“有恨無人省”。詞的上闋假托從孤鴻眼中看幽人:在漏斷人靜、深秋之夜的沙洲,看見幽人獨自往來徘徊的孤寂形影,可以想象其凄涼境遇。下闋用孤鴻來反襯,從幽人眼中看孤鴻:“揀盡寒枝”無法棲息、只能伏身“沙洲”的孤鴻,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日,卻反被失落的幽人“驚起”,更可想見其凄惶情態(tài)。人傷謫臣,雁悲離群,幽人和孤鴻形影相吊,共話“有恨無人省”的心聲,把幽人和孤鴻融化一體,不禁令人浮想聯(lián)翩。(五)陸游《卜算子·詠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标懹?1125—1201)是南宋杰出的愛國詩人,一生志在恢復(fù)中原。但他生活在南宋茍且偷安的社會中,一直遭受時忌,早年因愛國議論觸犯秦檜被黜,后因“力說張浚用兵”免職。晚年退居故里山陰,臨終猶不忘祖國的統(tǒng)一。這首《詠梅》可能是他晚年所作。陸游酷愛梅花,因為梅花高潔的品格是氣節(jié)的象征。他甚至幻想化作梅花:“何方可化身千億,一對梅花一放翁。”(《梅花絕句》)這首《詠梅》詞是他托物寄意,借梅花的品格,自抒懷抱。《詠梅》也用的是“卜算子”詞譜,所填詞完全合律。從語用場解讀,就字面上看,表述梅花生活的時間、地點是“黃昏”時候的“驛外斷橋邊”。驛站本是車馬喧鬧的大道,卻無人認識和欣賞梅花的品格,自嘆不知為誰而開(“開無主”)。面對著“群芳妒忌”、“風(fēng)雨”推殘的惡劣環(huán)境(生存條件),感嘆梅花一生不幸的遭遇,目的在于贊頌梅花歷盡磨難而不改性的高潔品格:“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從表現(xiàn)手法看,作者不像林和靖一類隱士用“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麗辭去描繪梅花的形貌,而是大筆贊頌梅花不怕風(fēng)雨摧殘的高潔精神,藝高一籌。詞的上闋感遇,表述梅花歷盡磨難的身世,表層詞意字字說梅花,而深層文意句句映射自己,述說一生坎坷經(jīng)歷。下闋詠志,贊頌梅花不為“爭春”而生存,寧化塵土而留香。表層字句是歌頌梅花的高貴品格,而深層用意卻是表白自己的堅貞情操。我們可以說,這首詞的梅花就是作者的化影,這倒可以借用前引《蕙風(fēng)詞話》的話:“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了。(六)辛棄疾《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夜半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边@首詞的詞牌是《西江月》。其詞譜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這是雙調(diào),分前后兩闋,共50字。第一句無韻,第二、三句押平聲韻,第四句押原韻的仄聲韻,前后兩闋頭兩句要對仗。比照詞譜,作者這首詞完全合律。辛棄疾(1140—1207),歷城(今山東濟南市)人,是南宋杰出的愛國詞人。青年時曾參加農(nóng)民領(lǐng)袖耿京的義軍,投入北方人民的抗金戰(zhàn)斗。南歸后,一生主張抗金,累陳恢復(fù)大計,因遭當(dāng)權(quán)者忌恨,四十二歲時被免官職,一直閑居江西上饒農(nóng)村二十余年,抑郁以終。這首詞標(biāo)題“夜行黃沙道中”,黃沙嶺在江西上饒西,就是他被免職后行經(jīng)上饒道中所寫。這首詞曾選入《初中語文課本》。從語用場解讀,就詞面上看,標(biāo)題“夜行黃沙道中”就點明了寫作的時間、地點,即“稻花飄香”的黃沙嶺盛夏之夜。寫作動機(條件)是觸景生情,因情感懷;對象(寫給誰看)是自抒心臆;寫作目的(語旨)是表達作者思念故鄉(xiāng)的深情。整首詞描繪的是一幅田園風(fēng)景畫。詞的上闋,畫面顯現(xiàn)作者在“明月”、“清風(fēng)”之夜,漫步田園,聞著“稻花”芳香,預(yù)感到“豐年”到來的喜悅心情。換頭后,信步繼續(xù)前行,數(shù)著“天外”的星斗,沐浴著“山前”的雨點,山回路轉(zhuǎn),似乎又看到了曾經(jīng)來過的地方——小橋、流水、人家,頗有怡然自得的田家樂風(fēng)韻。這是詞的字面給予我們的直觀認識。我們進一層聯(lián)系說話人(作者)和話題(主題)來解讀,卻有另一番滋味。作者免職,流落上饒,且“夜行黃沙道中”,似無田園詩人的閑適心情去描繪、欣賞農(nóng)村風(fēng)光。詞的上闋,作者在盛夏“夜半”聽到的是一片“鵲驚”、“蟬鳴”、“蛙叫”煩噪聲,經(jīng)過“夜行”勞累之后,得不到一個寧靜之夜來安盹。轉(zhuǎn)入下闋,既不能入睡,索性出戶到山前漫步散心。作者漫步中,忽然出現(xiàn)了故鄉(xiāng)的幻景:“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橋忽見。”詞中的“舊時”情景“忽見”(同“現(xiàn)”),自然不是指現(xiàn)時的黃沙嶺,而是回想起青少年時代生活在北方的家鄉(xiāng)故土。這一句點睛之筆,可以想像出作者回腸九轉(zhuǎn)的抑郁心態(tài):故鄉(xiāng)被金人侵占,為了力主抗金而反被免職流落南遷。這使我們聯(lián)想起作者似有曹操《短歌行》中“月明星稀”、“何枝可依”的慨嘆。這首詞用字洗練,特別是前后兩闋頭兩句的對仗十分工穩(wěn),幾近鬼斧神工。雖然句法似違常規(guī),這是受詞律限制所致;這同時也說明古代漢語句法的靈活性,正好適應(yīng)詩詞格律語用的新奇感。我們以上舉了六首詩詞用語用場理論作了簡要解析,從中可以鑒賞到詩詞的語言藝術(shù)。語言作為交際工具,就工具本身的性質(zhì)說,無所謂藝術(shù)不藝術(shù);要在具體應(yīng)用語言的場合里,在語用場里,才能判定說話人應(yīng)用語言的藝術(shù)性。語用場的作用在于約束語句,解析語用的準確性和得體度。所謂得體度,一是要與說話的背景條件相吻合,二是通過表層傳遞話語的深層用意,給話語增添情味,從而顯示出話語的藝術(shù)。如上舉詩詞,或整篇寓意,托物言志,或一語點睛,意境橫生,或觸景生情,因情懷感,或借物喻人,人物生輝,等等,這些藝術(shù)光環(huán)都是從語用場里折射出來的。如果脫離語用場,語篇就有被誤解以至無解、語句被直解或曲解的可能,這樣,不僅看不出說話人應(yīng)用語言的藝術(shù),連說話的目的(語旨)都不知所在了。我們再具體來看所舉詩詞語用的得體度。朱慶余以新媳婦見公婆的嬌羞、恭敬的心態(tài)“上張水部”,含不盡之意,語用深為得體。劉禹錫謫貶十年剛“承召至京”,眼見滿朝新貴炫耀,身臨此時此地,觸景感懷,抒發(fā)憤懣之情,與說話(寫作)的背景條件十分吻合;假定易時易地“觀桃花”,或許無此佳作。于謙的《石灰吟》明白如話,卻暗含人生哲理,與他的身世句句吻合,這樣表現(xiàn)的手法最恰當(dāng)不過。蘇軾謫貶黃州,處境極為險惡,“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在“無人省”的世態(tài)中,惟一可與共鳴的,似只有人世之外的“孤鴻”了。詩作構(gòu)思新奇,意境深遠。陸游《詠梅》,字面詠梅花,言外喻自己,花人合一,含而不露,其味無窮。辛棄疾在“夜行黃沙中”所見農(nóng)村夜景,非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不足以觸發(fā)作者懷鄉(xiāng)的深情,可謂情景交融,心靈感應(yīng)。這些詩詞用語自然,無一處用典,卻含有不盡之意。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