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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雯《進(jìn)齋詞》三題
李婷(1608-1647),舒章。江南青浦(今屬上海松江)人。明末諸生,入清薦為弘文院中書舍人。有《蓼齋集》四十七卷,《蓼齋后集》五卷。李雯以詩詞鳴于世,與陳子龍、宋徵輿并稱“云間三子”?!掇S詞》收在《蓼齋集》,近人陳乃乾輯入《清名家詞》,又見《全清詞》順康卷第一冊。李雯乃云間詞派著名詞人,在明末清初的詞壇占有重要的地位。清初詞人吳綺《〈湘瑟詞〉序》說:“昔天下歷三百載,此道幾屬荊榛,迨云間有一二公,斯世重知花草?!?序)這里所說的“云間有一二公”,就是云間三子。明代詞學(xué)衰微,意格卑靡,迨至明末,云間三子的合集《幽蘭草》給這一沉晦已久的詞體注入了純粹優(yōu)美的抒情意味。適應(yīng)時代的召喚,詞遂如枯楊生稊,老樹著花,喚發(fā)出新的青春。云間派后期詞人張淵懿《清平初選后集·凡例》指出:“敝鄉(xiāng)自幽蘭三子溯源導(dǎo)流,近來作者,抽秘騁妍,競相慕效,故是選搜采獨多?!?凡例)徑稱“云間三子”為“幽蘭三子”,可見三子的《幽蘭草》“溯源導(dǎo)流”之功確實不可小覷。一句話,李雯與陳子龍、宋徵輿共同開創(chuàng)了詞體繁榮的新局面。龍榆生說陳子龍“詞學(xué)衰于明代,至子龍出,宗風(fēng)大振,遂開三百年來詞學(xué)中興之盛”(P4),有一定道理,但把清詞中興的功勞記在陳子龍一個人身上,是不恰當(dāng)?shù)摹G逶~中興非陳子龍一人之力所能奏效,實乃群體宗風(fēng)有以致之。陳子龍執(zhí)云間派之牛耳,關(guān)于他的論述已經(jīng)夠多的了,而與他并稱“陳李”的李雯則顯得門庭冷寂。本文著重評論李雯的《蓼齋詞》。一詩真與設(shè)置之美李雯的《蓼齋詞》多春閨風(fēng)雨之艷詞。崇禎五年至九年之間“云間三子”共為斗詞游戲,抒發(fā)名士的芳心花夢。陳子龍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吾等方少年,綺羅香澤之態(tài),綢繆婉孌之情,當(dāng)不能免,若芳心花夢不于斗詞游戲時發(fā)露而傾瀉之,則短長諸調(diào)與近體相混,才人之致不得盡展,必至濫觴于格律之間,西昆之漸流為靡蕩,勢使然也,故少年有才宜大作詞。(P18)“云間三子”對柳如是都頗有情意。換句話說,他們抒發(fā)“芳心花夢”的對象就是柳如是。柳如是“妍質(zhì)清言,風(fēng)流放誕”(P75),與幾社勝流往還,無禮法之拘牽,可謂幾社之“膩友”。陳寅恪《柳如是別傳》鉤索柳如是在云間的情感經(jīng)歷,主要考證了她與李待問、宋徵輿、陳子龍的戀情,而忽略了她與李雯的情感,這是一個不小的缺憾。從《蓼齋詩》《蓼齋詞》來看,李雯對柳如是確實有過一段戀情。《蓼齋集》卷二十八《楊柳》:約約纖纖梳曉風(fēng),含霞弄水夕陽中。流蘇帳暖韓嫣睡,拂舞巾開謝豹通。無賴碧蹄青陌態(tài),有人芳草玉樓空。江南塞北春何限,放誕由來爾獨工。同卷《宮柳》:宮柳清陰著地垂,好風(fēng)披拂最長絲?;w白雪昭陽殿,影弄朱霞太液池。晨露每隨天仗落,流鶯日共御香遲。可憐墻外青青樹,攀折由人那得知。這兩首詠柳詩清詞麗句,均為柳如是作,詩人憐香惜玉之懷抱呼之欲出?!稐盍分娍盀榱缡莻魃駥懻?楊柳長絲飄拂、含霞弄水之情態(tài),即是柳如是風(fēng)情萬種之幻象,“放誕”二字實為詩眼之所在?!秾m柳》詩嵌入心上人芳名“影憐”二字,(柳如是又名影憐),決非偶然之巧合。柳如是雖為“云間三子”之“膩友”,然而在感情的深度上仍然是有差別的。柳如是先后與宋徴輿、陳子龍交歡,而惟獨與李雯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照我看來,李雯對柳如是乃屬單相思,而且害得不輕?!墩勖焚浥P子賦得二絕》二之二云:“幽夢終何極,寒香未可裁。神傷攀折處,不見綠華來?!?《蓼齋集》卷二十八)詩中“綠華”就是綠萼花,指柳如是。所謂“神傷攀折處,不見綠華來”,顯然是在水一方,愛而不得之悵惘。李雯知道柳如是深深愛著陳子龍,但仍不甘心,曾求助于陳子龍,希望他促成他與柳如是之間的姻緣?!杜R江仙·再柬臥子》一詞可證:“不覺新愁催彩燕,難忘宋玉東鄰。梅花已夢曉云深。借君玉指上,彈出鳳求音。魚鑰先通金鎖信,莫教紅葉沉沉。盧家待暖畫堂春。愿將雙彩線,繡作月中人?!迸P子,就是陳子龍的字。整首詞表達(dá)了他對“宋玉東鄰”(柳如是)的戀慕之情,先是想“借君玉指”,彈奏《鳳求凰》打動她的芳心,最后干脆對陳子龍說:“你老兄做個月下老人得了。”李雯對柳如是用情極深,這在《蓼齋詞》中呈現(xiàn)出近乎迷戀的色彩。凡是關(guān)乎柳如是的詞,其中都藏著她的芳名:“影憐”、“柳影”、“如是”、“柳是”、“柳如是”等,似有心又似無心?!儿o踏枝·風(fēng)情》:豆蔻枝頭紅粟小。半整云鬟,知是傷春了。幸得玉樓香未杳,人間有信傳青鳥。聞?wù)f柳梢青渺渺。一剪橫波,如對瀟湘曉。為語東風(fēng)吹蝶早,教人著意憐芳草?!盀檎Z東風(fēng)吹蝶早,教人著意憐芳草。”這兩句從花間詞人牛希濟(jì)《生查子》“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化出,吐屬自然,渾如己出,不啻是純情癡語!再看:茅店星霜人靜后,正是相思初透。夢繞風(fēng)林驟,暗憐孤影清宵瘦。游仙半枕紅妝就,蝴蝶棲香未久。驚起披襟袖,桃花淚染看依舊。(《惜分飛·驚夢》)白露涼驚玉樹,明蟾秋映金繩。帳底葡萄看數(shù)顆,階前絡(luò)緯聽三更。燈花銷復(fù)生??偸浅顏斫钦?那堪風(fēng)度檐鈴。自分人間憐只影,不知天上喜雙星。銀河無限清。(《破陣子·秋夜》)暗鎖離愁,端是樓前楊柳。憑闌干、月痕初透。腕兒越瘦。眉兒越皺。怕黃昏、燕歸時候。粉薄香銷,簾額清清依舊。試蘭湯、微溫豆蔻。常垂纖手。輕披羅袖。倚屏風(fēng)、夜深燈后。(《風(fēng)中柳·閑情》)以上春閨風(fēng)雨之艷詞,個中皆有一個“芳心花夢”;天上雙星,人間只影,詞人煢煢孑立,為誰憔悴?正是“暗憐孤影清宵瘦”。即便是在詠西廂故事的聯(lián)章體詞中亦滲透了一己之相思。李雯仿佛化身為張生,而所戀之柳如是則幻形為崔鶯鶯。他對柳如是的眷戀一以貫之,真像張生唱的那樣,“小子多愁多病身,怎當(dāng)你傾國傾城貌”。且看《河滿子·聽琴》:楊柳風(fēng)吹鬢影,瑯玕竹映回廊。半疊屏山千里隔,琴心只傍西廂。今日求凰司馬,幾時跨鳳蕭郎。膝上情傳玉軫,花前淚浥香囊??繐p冰肌雙跳脫,不知月過東墻。喚起兩邊幽恨,何消一曲清商。詞中藏了柳如是的芳名“柳影”?!敖袢涨蠡怂抉R,幾時跨鳳蕭郎”是戲中人張生的心聲,又何嘗不是詞人的夢想!最后再看一首《風(fēng)流子·送春》:誰教春去也,人間恨、何處問斜陽。見花褪殘紅,鶯捎濃綠,思量往事,塵海茫茫。芳心謝、錦梭停舊織,麝月懶新妝。杜宇數(shù)聲,覺馀驚夢,碧欄三尺,空倚愁腸。東君拋人易,回頭處、猶是昔日池塘。留下長楊紫陌,付與誰行。想折柳聲中,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難把一樽輕送,多少暄涼。案《六十名家詞鈔》、《古今詞選》于“送春”題下有“同芝麓”三字。芝麓是龔鼎孳的號。查閱龔鼎孳《定山堂詩馀》有《風(fēng)流子·社集天慶寺送春,和舒章韻》一首。這首詞是甲申國變之后的作品?!八剂客?塵海茫茫”,撫今思昔,詞人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或黍離之悲,或失節(jié)之恨,或懷舊之情,或傷春之感,但最后還是落腳到對柳如是的眷戀上。龔鼎孳與秦淮名妓顧媚相愛并結(jié)合,采到了一枝香艷的“白門柳”;想到龔顧情緣,李雯不能不回憶柳如是——那是一段無法兌現(xiàn)的單相思。其時柳如是已經(jīng)花落虞山,與錢謙益結(jié)縭并且綠葉成蔭?!罢哿曋?吹來不盡,落花影里,舞去還香?!边@四句寫相思之情,柔腸百結(jié),麗人宛在目前,分外繾綣動人。李雯對柳如是的這段情未能開花結(jié)果,僅僅停留于精神之戀,還不是真正的性愛。李雯心里害著熱烈的單相思,而柳如是并沒有積極地回應(yīng),至少她在作品《戊寅草》、《湖上草》、《尺牘》中皆沒有提到過李雯。李雯才華出眾而性情軟弱,非豪杰之士,這可能是柳如是沒有選擇他的重要原因。二表達(dá)悲秋之意“云間三子”雖鼎足而稱,但氣質(zhì)不一;取徑相似,而風(fēng)格仍有較大差異。正如曹丕《典論·論文》所說的那樣:“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本完惱疃?陳子龍的詞多春天的歌唱,而李雯多秋之吟詠;《蓼齋詞》濃染著秋氣,多文人悲秋的凄寒心態(tài)。曹溶《靜惕堂詞》有一首《少年游》(游橫山園悼李舒章)寫道:云峰百尺引蒼虬,著意寫芳秋。斜暉窈窕,蟪蛄啼出,才子不能留。蝦須如有神山隔,畫棟只藏愁。舊日池塘,情波無盡,難蕩木蘭舟。(P802)“著意寫芳秋”一句頗能點出《蓼齋詞》的特質(zhì)。李雯多秋氣。僅含“秋”字的題目,《蓼齋詞》就有不少:《臨江仙·秋思》、《畫堂春·秋柳》、《江城子·秋思》、《醉桃源·秋海棠》、《玉樓春·秋閨》、《玉樓春·秋思》、《滿庭芳·中秋》、《浪淘沙·秋月》、《清平樂·秋曉》、《長相思·秋風(fēng)》、《踏莎行·秋雨》、《南鄉(xiāng)子·秋桐》、《阮郎歸·秋晚》、《眼兒媚·秋思》、《生查子·秋夜》、《甘草子·秋》、《破陣子·秋夜》等。休謨指出:“在詩中,意象不僅僅是裝飾,而是一種直覺的語言的本質(zhì)本身。”(P188)所謂“直覺的語言的本質(zhì)本身”就是詩人心靈的東西以感性的、直覺的方式呈現(xiàn)。《蓼齋詞》“秋”之意象層見疊出,隱含的是詩人內(nèi)心濃黑的秋氣。從文人悲秋的傳統(tǒng)來看,《蓼齋詞》實乃楚辭《九辯》之馀響。宋玉《九辯》云:“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李雯的悲秋主要是個人的身世之感。請看《清平樂·秋曉》:雁聲初到,遠(yuǎn)夢驚回早。殘月殘燈和淚照,閑憶去年秋草。起來檢點芙蓉,愁紅恰與人同。贏得一身憔悴,那堪更對秋風(fēng)。雁聲嘹唳,殘夢初醒,芙蓉香消,心境荒寒,“贏得一身憔悴,那堪更對秋風(fēng)?!痹倏磧墒?慘碧愁黃無氣力。做盡秋聲,砌滿闌干側(cè)。疑是紗窗風(fēng)雨入。斜陽又送棲鴉急。不比落花多愛惜。南北東西,自有人知得。昨夜小樓寒四壁,半堆金井霜華白。(《鵲踏枝·落葉》)西園剩有黃花蝶,南浦驚飛紅杜葉。秋來獨自怕登樓,閑卻吳綾雙素襪。亂鴉啼起愁時節(jié),料峭西風(fēng)渾未歇。兩行銀雁十三弦,彈破梧桐梢上月。(《臨江仙·秋思》)前首寫落葉,一句“慘碧愁黃無氣力”,此種慘淡淪落之景殊令人觸目傷懷?!靶标枟f”,秋聲滿天,黃葉委地,無人愛惜?!白蛞剐呛谋?半堆金井霜華白”,這種凄寒心態(tài)乃典型的失意人語。后詞抒發(fā)濃郁的秋思,一句“秋來獨自怕登樓”,大有識盡愁滋味的膽怯。歇拍寫彈琴,不僅要“彈”,而且要“彈破梧桐梢上月”,詞人內(nèi)心的凄緊渾如“料峭西風(fēng)”。表面上看,上引三首詞抒發(fā)的是心理意緒,并沒有本事之?dāng)?而實際上李雯詞濃郁的秋氣根源于他強(qiáng)烈的功名之念,正像王粲的《登樓賦》寫的那樣:“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騁力。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他才秀人微,困于科場,高才而不第,真是造化弄人。他在《登高賦》中說:“杰士失職,儀容變衰,迷陽傷足,心如委灰?!?《蓼齋集》卷一)久處卑微,在他看來自己不過是一個徘徊于朱門的乞兒。他在《與周介生書》中寫道:“弟窮愁拂郁,與身俱長,遠(yuǎn)睨富貴之事,如乞兒之過朱門,意無所期,魂夢都絕。但區(qū)區(qū)之志不欲與涕唾俱盡,尚思出金石之聲,發(fā)芻蕘之論,為國家羽儀升平,歌詠圣德,惟此一事,未能忘情?!?《蓼齋集》卷三十六)又同卷《與顧偉南書》云:“北音既至,二子并捷,喜知己之獲伸,彌復(fù)難于自況。身無井源之高潔,每望風(fēng)塵飛動之物,若有凌云之狀,及其自視,不啻若蛙蠅,似此情味,終為學(xué)道者所棄耳?!币浴爸扉T之乞兒”自比已經(jīng)夠卑微的了,更何況“自視若蛙蠅”呢?不甘淪落,卻又沒有凌云之狀,詞人內(nèi)心的積郁,使之遇秋成恨。此外《蓼齋詞》之秋氣與詞人愛情之失意亦頗相關(guān)。前文已經(jīng)說到李雯暗戀柳如是,戀柳而不能折柳。這樣詞人的秋氣中就蘊涵著艷情的感傷。如:長條梳盡影珊珊,煙啼露冷風(fēng)寒。暮鴉棲遍小憑欄,無限堪憐。猶傍朱樓舞袖,心驚落葉哀蟬。昔時攀折已相關(guān),重對青山。(《畫堂春·秋柳》)愁紅低影碧闌干,玲玲風(fēng)佩寒。背人無語小屏山,相扶秋病闌。宜翠竹,近苔錢。嬋娟庭戶間。相思種子隔年年,幽芳和淚鮮。(《醉桃源·秋海棠》)李雯詞寄托不深。這是他難以企及陳子龍的地方。陳子龍入清后的《湘真閣詞稿》以香草美人的手法隱喻亡國之恨,深情綿邈,令人玩繹無盡。陳子龍從名士的芳心花夢到志士的香草美人,實現(xiàn)了心靈的超越。而李雯低吟的大抵是一己之感傷,籠罩在一片濃郁的秋氣中。《南鄉(xiāng)子·春感》詞云:“一枕邯鄲無好夢,朦朧。教人莫唱大江東?!薄耙徽砗悺庇玫氖翘迫松蚣葷?jì)《枕中記》“黃粱一夢”的典故。很顯然,詞人的心態(tài)拘囿于個人的功名富貴,缺乏高唱“大江東去”的英雄人格,格調(diào)是不高的。明清易代,他有杜鵑啼血般的亡國之痛,但畢竟投降了清廷,性格上的軟弱與他的秋氣是相關(guān)的。三廣深意切,前引所入,歸納“清”“靜”字,以苦空倉雀李雯身經(jīng)明清易代之變,詞境極為悲苦,可謂“亡國之音哀以思”(P59)?!镀兴_蠻·憶未來人》:薔薇未洗胭脂雨,東風(fēng)不合催人去。心事兩朦朧,玉簫春夢中。斜陽芳草隔,滿目傷心碧。不語問青山,青山響杜鵑。此詞絕非尋常傷春之作,詞境朦朧?!拔磥砣恕笔呛卧S人也,詞人并未交代,從“心事兩朦朧,玉簫春夢中”兩句來揣測,像是女子,“玉簫”用的是唐人范攄《云溪友議》韋皋與玉簫兩世因緣的典故。但這里的“玉簫春夢”分明是香草美人的寄托,眷戀舊邦,而故國傾頽;杜鵑啼血,滿目傷心,亡國深悲,不可斷絕。譚獻(xiàn)《篋中詞》一評云:“亡國之音?!笨煞Q知言。甲申五月,清兵占據(jù)北京,李雯投降了清廷,自慚大節(jié)有虧?!掇S后集》卷二《甲申秋懷雜詩》十七之五云:細(xì)竹彫青女,飛蓬過白榆。十年嘗泣玉,一日暗投珠。命苦空倉雀,身同轅下駒。寄言南國士,蘭蕙已全蕪。昔日懷瑾握瑜,無人發(fā)現(xiàn),而現(xiàn)在明珠投暗,縱然富貴,又有何趣?“命苦空倉雀,身同轅下駒”乃是詩人一生命運的寫照!《蓼齋集》卷三十六《與方密之書》云:“身如五石之瓠,但可浮之江湖而已,而俯仰之間,枝蔓自結(jié),非斧柯所可斷,是以增其憂愁?!薄爸β越Y(jié),非斧柯所可斷”這是李雯作繭自縛,悲情人生的根本所在?!凹难阅蠂?蘭蕙已全蕪”兩句從《離騷》“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化出,喻指自己的變節(jié),一個“全”字沉痛之極!請看《浪淘沙·楊花》:金縷曉風(fēng)殘。素雪晴翻。為誰飛上玉雕闌??上д屡_新雨后,踏入沙間。沾惹忒無端,青鳥空銜。一春幽夢綠萍閑。暗處消魂羅袖薄,與淚輕彈。譚獻(xiàn)《篋中詞》一評云:“哀于墮溷?!薄皦欎恪奔词鞘Ч?jié)。在詞人看來,一旦降清失身,大義已絕于君子,就像“踏入沙間”的楊花,再也飛揚不起來了。再如《南鄉(xiāng)子·春感》:垂楊如幕,看花每恨東風(fēng)惡。舞衣雖在薇香薄。撩亂云鬟,何處安金雀。天上柳綿吹又落,玉顏已破情如昨。當(dāng)時剩有相思約。今日相思,人倚欄桿角。(《一斛珠·寓言》)上苑苔侵臨砌花。杏梁新燕子,屬誰家。曉風(fēng)吹破碧窗紗。丁香結(jié),憔悴過韶華。有夢寄天涯,海棠開遍了,月痕斜。三春清淚落鳴笳。愁如海,不著踏青鞋。(《小重山·寫懷》)這兩首詞,一名“寓言”,一名“寫懷”,均為言志之作。前詞以柳綿寓失節(jié)之悔。柳綿被東風(fēng)吹落,碾作塵土,“玉顏已破”,縱然情熱如昨,相思亦是枉然。“今日相思,人倚欄桿角”,言外有無窮悲感。后詞以天子上苑的“杏梁新燕子”,比喻自己效命清廷。就個體的命運轉(zhuǎn)折而言,毋寧說找到了人生的“第二春”,但天涯舊巢又在哪里呢?明媚的春天無法拂去心頭的陰霾,依舊是“愁如?!?“憔悴過韶華”。嚴(yán)迪昌先生指出:“李雯詞才情均不亞于陳子龍,深具凄清婉麗之致,晚作尤多凄苦味?!?P19)正是洞見了他的亡國深悲與失節(jié)仕清的愧悔心理。四結(jié)構(gòu)與美學(xué)取法南唐兩宋詞,尤得易安詞之神髓晚明北曲傳奇風(fēng)動天下,《西廂記》、《牡丹亭》等流播于柳陌花衢。詞與傳奇的結(jié)緣顯得非常突出。云間詞派整體的藝術(shù)特質(zhì)除了自然高渾、比興寄托,還有一個重要特質(zhì),即以傳奇之筆倚聲。文體之間本來就不是絕緣而是互通消息的。像駢文與散文,八股文與戲曲,詞與傳奇等都存在一種互攝現(xiàn)象。云間詞派糅合傳奇敘事之精神,最典型的詞人則是李雯?!掇S詞》糅合了戲曲的代言敘事特點,抒情與敘事結(jié)合得相當(dāng)?shù)耐昝??!额}西廂圖二十則》就是一個突出的代表,它是詠《西廂記》故事聯(lián)章體的詞,共二十首,按詞序排列是《蝶戀花·初見》、《一剪梅·紅問齋期》、《生查子·生叩紅》、《臨江仙·酬和》、《定風(fēng)波·佛會》、《清平樂·惠明賚書》、《踏莎行·請宴》、《河滿子·聽琴》、《蘇幕遮·探病》、《解佩令·寄詩》、《青玉案·得信》、《唐多令·越墻》、《眼兒媚·幽會》、《誤佳期·紅辨》、《風(fēng)入松·離別》、《惜分飛·驚夢》、《柳梢青·金泥》、《虞美人·寄愁》、《丑奴兒令·鄭恒求匹》、《阮郎歸·書錦》等,這組詞隱括了全本《西廂記》本事,依照情節(jié)的發(fā)展寫成,故事結(jié)構(gòu)十分明顯。不妨隨手錄幾首以資管窺:青玉案·得信菱花看罷晨妝了,天外信傳青鳥。蹙損眉尖雙葉小。鴛鴦譜上,金針初到,怕有人知道。嘗將密意輸春草。消息通時又煩惱。誰識銀鉤真字好。微持薄怒,已曾心照,照見和衣倒。唐多令·越墻銀砌粉圍墻,棲鴉淡月黃。做蜂兒、飛度也飏飏。錯抱花枝羞整帽,更小立,聽鳴珰。彈指玉纖長,輕紈映晚妝。對春風(fēng),無語不焚香。幾葉芭蕉連曲檻,看咫尺,近高唐。眼兒媚·幽會葳蕤金鎖啟春風(fēng),人在明月中。那時相見,猶將羅袖,半掩芙蓉。鸞衾整頓和香屑,溫玉小窗東。端詳此際,星眉微斂,蟬鬢初松。詞中敘事的味道很濃,有環(huán)境、人物、情節(jié),還有細(xì)節(jié)描寫,心理描寫,有哀艷之情,極盼倩之趣。盡管不脫花間香艷之氣,但小說戲曲的質(zhì)素已經(jīng)具備,不啻是一部微型《西廂記》。詞中的香艷之氣與明末聲妓之盛亦有密切的關(guān)系。從這個角度看,明末云間詞派香軟之風(fēng)確乎是社會風(fēng)俗的反映。李雯詞于南北宋詞都有所取法,《蓼齋詞》中有《鳳來朝·和周美成》、《千秋歲·和王介甫》、《滿路花·和秦淮?!?、《滿江紅·和張孝祥詠雨》、《鳳凰臺上憶吹簫·次清照韻》等,可見他不廢南宋倚聲之路數(shù)。陳子龍推崇南唐北宋而峻拒南宋豪放詞,他在《幽蘭草詞序》中說“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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