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妙在孤

1、朱良志：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妙在孤朱良志，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浙江大學 兼職教授，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高級研究員。學術(shù)專長： 中國古代美學、中國藝術(shù)觀念、擅長從哲學角度來研究中國 藝術(shù)問題。個山小像八大山人是一位獨立高標的藝術(shù)家，他有一位朋友叫蔡受，在江西青云譜八大山人紀念館所藏的著名個 山小像中，就有蔡受的跋文。蔡受鷗跡集中載八大山 人題扇詩，其中有這樣一句詩：“西江秋正月輪孤?！痹谖铱?來，八大山人這句詩，真是其一生藝術(shù)的很好概括。西江， 即江西，那里曾是南禪的正脈，洪州禪一口吸盡西江水的精 神對山人畢生產(chǎn)生影響。秋天的夜晚，天冷氣清，山人的藝 術(shù)何嘗不是如此，凄冷的格調(diào)、清逸的思致

2、，正是山人藝術(shù) 最感人的地方。而一輪孤月當空而照，是山人一生追求的最 高藝術(shù)境界、人生境界。我們知道，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中有一 種孤危的意識、孤獨的精神、孤往的情懷，他的畫雖然簡而 淡，但卻是苦心孤詣的結(jié)晶。讀八大山人的作品，總感到清 明中的冷逸、殘缺中的圓滿、虛靈中的充實。八大山人的畫， 在孤獨中透出崇高。何紹基在題八大山人雙鳥圖軸時說：“愈簡愈遠，愈 淡愈真。天空壑古，雪個精神。”用語極有氣勢。八大山人的 孤絕、孤往、孤危精神，穿過浩浩天宇 （空 ）、莽莽太古 （時 ）， 獨立高迥，落落不凡。八大山人的畫，就是一丸冷月，四方 四隅，唯我獨大。不孤不大，唯有其孤，故有其大。云林、 石濤、八大山人

3、都是以哲學的智慧來作畫，云林的藝術(shù)妙在 冷，石濤的藝術(shù)妙在狂，八大山人的藝術(shù)妙在孤?，F(xiàn)藏于云南省博物館的孤鳥圖軸 ，作于 1692 年，是 山人晚年的作品，縱 102 厘米、橫 38 厘米。這幅立軸，從 畫面左側(cè)斜出一枯枝，枯枝略虬曲，在枯枝的盡頭，畫一袖 珍小鳥，一只細細的小爪，立于枯枝的最末梢之處。似展還 收的翼、玲瓏沉著的眼，格外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別無長 物，簡易至極。 但在這樣的畫面中， 看出了山人精心的構(gòu)思， 窺出了“天空壑古”的雪個精神。在用筆上，正是吳昌碩所極 贊的老辣沉雄，墨中無滯， 筆下無疑。 此畫在構(gòu)圖上突出“孤 而?！钡奶攸c，孤枝、孤鳥、可見的獨目、 撐持的獨腳， 總之

4、， 畫家用心地告訴你，這是多么孤獨的世界?？湛杖缫?，孤獨 無依 ;色正空茫，幽絕冷逸。這幅畫耐人咀嚼之處是，枝雖枯，而有彈性 ;勢雖危，而 不失寧定的氣息。 尤其是鳥的那只眼睛， 并沒有逡巡和恐懼， 相反卻充滿了安寧。雖然是孤立無依，但似乎它并不在于要 尋個依靠。有所依待，莊子反對，禪宗反對，他八大山人也 是反對的。更令人難忘的是，山人是帶著諧謔的心情來強化 “孤?！钡?，真可以說是吟味孤獨。安晚冊之十 荷花小鳥 這種吟味孤獨的思想，在著 名的安晚冊中也有體現(xiàn)。這組 22 幅的冊頁是應揚州的 一位徽商朋友程道光之請而創(chuàng)作，現(xiàn)藏于日本京都泉屋博古 館，是山人晚年的代表作品之一。第十幅為荷花小鳥 ，

5、 照例是以簡筆畫荷枝，參差水上，一枝上落有一只小鳥，小 鳥以一足兀立， 長喙低垂， 一目似閉還睜， 很悠閑， 很恬淡。 不畫鳥覓食的專注， 卻畫獨鳥的怡然。 在這風平浪靜的角落， 在這墨荷隱約的畫面中，沒有聲張，沒有干擾，沒有為欲望 的尋覓，只有安寧與寂寞。八大山人以詩來吟味這孤獨的意味。 題孤鳥 詩云：“綠 蔭重重鳥間關(guān)，野那花香窗雨殘。天遣浮云都散盡，教人一 路看青山?！庇钟蓄}枯木孤鳥詩道：“閉門寂寂掩中春， 坐看枯枝帶雨新。 鳥自白頭人不識， 可堪啼向白頭人。”孤獨 非但沒有給他帶來精神的壓抑，反而使他感到閑適和從容， 感到掙脫一切羈絆之后的怡然。雖然畫面是孤獨的鳥、枯朽 的木，但山人卻

6、聽到間關(guān)鶯語花底發(fā)，體會到盎然春意寂里 來，疏疏的小雨蕩漾著春意，淡淡的微云飄著清新。他透著 殘窗，一路地看 ;他沐浴著嵐煙，一路地看。寂寞的畫面，枯 朽的外表，黝黑的墨色， 這些哪里能“掩”得了他胸中的春情、 他生命的驚悸。他在題竹石孤鳥的五律中寫道：“朝來暑切清，疏雨 過檐楹。經(jīng)竹倚斜處，山禽一兩聲。閑情聊自適，幽事與誰 評。幾上玲瓏石， 青蒲細細生。 ”這樣的詩簡直有王維的境界。 王維那首著名的書事小詩寫道：“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 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睙o邊的蒼翠襲人而來，亙古 的寧靜籠罩著時空， 蒙蒙的小雨、 深深的小院、 蒼蒼的綠色， 構(gòu)造成一個夢幻般的迷蒙世界，一位亦驚亦哦

7、的靜處者，幾 乎要被這世界卷去。簡單的物事，為人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無限回 旋的世界。王維寫片青苔來品嘗生命，八大畫只孤鳥來捫聽 妙音?！皫咨狭岘囀嗥鸭毤毶?，我喜歡這樣的詩句深層 的精神，我似乎看到了藏在這詩后面的畫山人所隱去的 世界那細細地蔓延著的青蒲。為了突出孤而危的特點，八大山人很喜歡通過物象之間 的對比所形成的張力來表現(xiàn)。如江蘇泰州市博物館所藏的 秋花危石圖軸 ，縱 112 厘米、橫 56.5 厘米，作于 1699 年，畫的中部巨石當面，搖搖欲墜，山人以枯筆狂掃，將石 頭力壓千鈞的態(tài)勢突出出來。而在巨石之下，以淡墨勾出一 朵小花、一片微葉。巨石的張狂粗糙，小花的輕柔芊綿，構(gòu) 成了極大的反

8、差。山人用墨如醉，但哲心如發(fā)?；▋翰灰蛴?千鈞重壓而顫抖、萎縮、猥瑣，而是從容地、自在地、無言 地開著，綻放著自己的生命。 危是外在的， 寧定卻是深層的， 生命有生命的尊嚴，一朵小花也有存在的因緣，也是一個充 滿圓融的世界。外在的危是可以超越的，而生命的尊嚴是不 可沉淪的。這就是八大山人的格調(diào)。他不是要跟世界角逐，他只是強調(diào)重視生命的尊嚴，于生命以嘉賞。 這使我想到了我在和同學們討論禪宗時說到的神秀的境界。 神秀臨死前給他的弟子留下了三個字： “屈、曲、直。” 神秀這三個字，可以說是對人存在狀況的哲學思考，人如果 不獨立思考，不自己解救自己，就只有屈服的命。永遠是一 個奴隸，權(quán)威的奴隸，理性的

9、奴隸，一切習慣的奴隸，來到 這個世界，就是為了重復別人的路程一個做穩(wěn)了奴隸的 人。這就是“屈”，屈服的“屈”。第二個是“曲”。一個獨立的思 想者一生都在和內(nèi)外的力量角逐，這種曲是強大的張力，不 像奴隸一樣匍匐在地下，而是無限上升的力量，螺旋式的不 斷上升的力量。 如一棵幼苗， 破土而出， 告別了黑暗和蒙昧， 以孱弱的身軀，迎接生命的朝陽。然后是“直”。人要在這個 世界上注冊自己的意義，這就是我的意義;雖然有很多曲折，風刀霜劍，但是他盎然的生命，最終能“直”起來發(fā)展。“直” 永遠是一種企盼，是充滿圓融的和諧境界，它鼓舞著人們， 只能接近，卻不可能完全實現(xiàn)。八大山人的孤危不正是神秀 精神的體現(xiàn) ?

10、 在他這里，沒有一絲“屈”的神色，卻有不滅的“直” 的理想和為這一理想而無盡地“曲”的過程。孤鳥圖軸 如 果以這樣的眼光來看八大山人的許多畫，一些問題便迎刃而 解了。在本篇開始的時候，我們談到的那幅八大山人的孤 鳥圖軸，是搖搖欲墜的，而他的很多畫都有這種搖搖欲墜 的意味。如他特別喜歡畫一足獨立的鳥，以下的這幅就是。 上海博物館所藏的八大山人書畫合裝冊， 16 開，作于 1699 年，是山人晚年的杰作。其中第 8 開為孤鳥圖 ，畫一孤 鳥，一足單立，身體前傾，幾乎顛而倒之，但將倒而未倒， 翅膀堅韌地舉，尾巴用力地伸，全身的羽毛也幾乎立起，以 此來保持著平衡，還有那倔強的脖子，不屈的眼神這一 切都給人凜然不可犯的強烈感覺。在這幅畫中，作者高超的 寫實工夫、不凡的筆墨技巧，以及大膽的構(gòu)圖，都在其次， 八大山人將其不屈的精神賦予形式之中，這才是關(guān)鍵。 雜 畫冊之菡萏 八大山人也是